大规模痛骂赵孟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孟頫字子昂,是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的后代。他的五世祖又是南宋第二个皇帝宋孝宗的父亲,他算皇室近支,出身相当高贵。身为帝王后裔,原应锦衣玉食,一生富贵,可叹他生于南宋末世,遭逢乱离,末代王孙的命运就降临到他的头上。
子昂晚年,写下一首《自警》诗:“齿豁头童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惟馀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子昂一生貌似风光,实则艰辛。风光的是,他几乎得到一个读书人可以得到的外在最大满足,历仕五朝,官居一品,推恩三代,元朝的汉人里面基本找不出比他官大的;艰辛的是,他从三十三岁开始,一直没有得到内心的安宁,挣扎于现实与理想之间,宋王孙的身世和仕于蒙古的经历像抹不掉的阴影,时刻折磨着他。
赵孟頫行书秋兴诗卷 局部
李铸晋先生在他的名著《鹊华秋色》里指出,赵孟頫在艺术上的发展和收获,应归功于他决定出仕元朝,南北往来,才有机会在各地看到不少古人的名作,因而艺术上能集大成。“在一个变动极大的时代中,一位个性强而有才干的人,可以看准时机,随机应变,逐步施展他的抱负,以消除社会及个人的矛盾,而达到较高的成就。”
赵孟頫三十三岁应诏北上,忽必烈初次召见,便被他的仪表风度吸引,说他是“神仙中人”。在忽必烈朝,赵孟頫一直受到优崇。要知道,忽必烈对赵宋皇族并非都那么宽容和优待,耸人听闻的杨琏真珈挖掘宋陵的事件,就出在宋亡后不久,并且显然得到忽必烈的默许。元仁宗欢喜文人,对子昂尤其看重,对周围人说:“文学之士,世所难得,如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姓名彰彰然,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赵子昂,与古人何异?”仁宗又对左右谈及赵孟頫有七件事是人所不能及的:帝王苗裔一也,状貌昳丽二也,博学多闻三也,操履纯正四也,文词高古五也,书画绝伦六也,庞通佛老之旨、造诣玄微七也。
赵孟頫小楷洛神赋 局部
赵孟頫为人宽厚平和,仕元后“待故交无异布衣时”,提携后进,品行无可指责,元朝骂他的人还不算多。明朝人从气节的高度看,就不那么客气了。有题赵孟頫画马者“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有题赵孟頫画竹者“中原旦暮金舆还,南国秋深水殿寒。留得一枝春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中国向来有“字如其人”的评价传统,蔡京的字再好也要因人废字。项穆便从书法特征上找到“书”与“人”的连接点,说赵孟頫的书法“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傅山更无情,他早年学书学的赵字,明清易代,他选择当遗民,坚决不仕清,国破之悲让他憎恨起仕元的贰臣赵子昂,贬斥赵字的“熟媚绰约”是“贱态”。
其实摘下有色眼镜来看,子昂的字流丽优雅有古意,又有平易近人的亲和力。赵孟頫晚年在《临右军乐毅论帖跋》里道出了学习古人的辛秘:“临帖之法,欲肆不得肆,欲谨不得谨,然与其肆也宁谨。”他用“与其肆也宁谨”的方法学晋人,下笔节制,与北宋书家肆意发挥、锋芒太露的做派划清了界限,力求回复晋唐的古法,理想是将晋书的风韵化入谨严的唐法之中。虽然在实际操作层面往往只能于王羲之的“雄秀之气”中得到“秀”,尤其是他一本正经写的长篇作品,往往在“雄”上稍嫌缺乏。但即使“薄其人而恶其书”的项穆和傅山,也不得不承认赵孟頫的书法是“右军正脉之传”。
清朝乾隆皇帝痴迷赵孟頫,赵字风行朝野。赵字与馆阁体合流,造成一股强大的书法时尚。当时文人,虽然学书门径不同,最终多以赵孟頫的风格面目为归宿,不是“欧底赵面”,就是“颜底赵面”。直到今天学赵体的人都非常多,但学好比较难,书法比赛拿赵体获奖几乎不可能。
赵孟頫小楷无逸篇 局部
赵体书法风格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秀美、清润。《元史》本传说赵孟頫“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天竺有僧,数万里来求其书归,国中宝之”。从展览中可以感受到,子昂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诸体兼善。写不同作品时有不同的方法,绝不单一,特别丰富。比如给家人朋友写信,就用非常流畅自然的笔法;写碑,就会采取端庄稳健的大字楷书;写文章名篇的时候,会采取雍容潇洒的笔法。如果仅仅看到他书法的一个片段,比如他的小楷或小行书,就以为这是他书风的全部,这样理解赵孟頫恐失之片面。
子昂笔下多有抄录的前代名作传世,如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诸葛亮《出师表》、刘禹锡《陋室铭》、苏轼《前后赤壁赋》等,不一而足。曹植的《洛神赋》,子昂曾多次书写,且兼以行书、楷书,面貌自异,各有千秋。
《洛神赋》辞藻铺陈,将曹植对宓妃的眷恋终归于惆怅分离,伤感之情弥漫字里行间。而看此幅子昂五十初度之际所书的手卷,最大特点是活络、灵动、有生气,“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走笔行云流水,丝毫不见迟滞牵挂,又如棉里裹铁,全无臃肿疲软之态,气度富丽华贵,从容安详,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仿佛能瞬间忘却原文悲伤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