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这么好,同时代的人知道么?

2017-09-13 10:24:08 来源: 点击:

         李白的诗好,人人都知道。不仅因为李白的诗那是真好,还因为贺知章捧他在前。贺老板都发话了:李太白你是人吗!你是天上的太白星精啊!

         贺大佬站台在先,别人再捧李白,吹得天花乱坠,一点问题都没有。

         白居易早年入京,能崭露头角,也因顾况一句话。顾况只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说凭这样的诗,在长安你能横着走。

         盛唐就是有这么个好处,只要你的诗好,你可以谁都不鸟。皇帝你都可以不鸟。

         但很少有人为杜甫延誉。当时的人,真不知道杜甫诗好?

         那就等于骂盛唐诗人全瞎眼了。那么多人靠诗吃饭,谁诗好,谁诗差,不说人人都明镜儿似的。但至少有人不糊涂。绝对有人洞若观火,在杜甫生前就知道他必将伟大,必将超越同时代所有人,和李太白平起平坐。

        只是,没人说出来。

        有两个原因。这篇只说第一个:杜甫的诗好在哪儿?

        好在它不是唐诗。好在它和那个时代脱轨。

        很多人知道杜甫诗好,但好到何种地步,难以判断。为什么?因为凡是一流的东西,又作为时代的异类存在,就都是这样。

        ——杜甫的风格和盛唐流行的诗风不同,时人很难在盛唐的坐标系下给他打分。

        假如没有贺知章为李白延誉,李白的诗好到何种地步,大家也能判断个差不离。因为李白不是异类,只是天才。而杜甫是天才异类兼而有之。李白的诗,不过是屈原、宋玉、曹植、谢灵运等人的夺胎,甚至驾曹谢而上之。所以,人们能把到李白的脉。但杜甫,不容易。

        杜甫的诗,它不是盛唐的气息,更不是开元天宝的气息。

        在《唐诗六百首》里,大唐的气息体现得淋漓尽致。你没看错,不是三百首,是六百首。这是金圣叹的选评,选的全是七言律,在同样的尺度下,度量唐朝的诗风。这本书里,没有选老杜。

        两个原因。第一,老杜太高,不宜跟其余诗人并列。第二,老杜的诗,不能简单当成唐诗看。

        跟杜甫同时代的诗人,你可以称他们写的诗是开元天宝年间的诗。但杜甫的诗,只能说是唐朝的诗,不宜说成唐诗。因为他是唐诗中的异类。同在唐朝,他的气味和别人迥然不同。

        唐朝以来,国诗有三个高度:唐诗、宋诗、清诗。

        这么说吧,在唐诗阵营里,只有一个是杜甫的人,就是杜甫自己。在宋诗阵营里,有将近半壁江山是杜甫的人,另外半壁受到杜甫的影响也超过开元天宝年间所有别的诗人包括李白在内的总和。在清诗阵营里,十之七八是杜甫的人。

        你想想这个阵势!

        谈到唐以降的诗,简直可以简单粗暴地划分:杜诗、非杜诗。

        从来都把杜甫的诗叫做杜诗,却没有把李白的诗叫做李诗,也没有王诗、孟诗。就是这个道理。在这个意义上,整个中国史上,能与杜甫比肩的诗人只有屈原、陶渊明,盛唐以下绝无再有。这就是杜甫的意义。

        诗分唐宋。唐诗和宋诗,风格截然不同。北宋南宋又稍稍有别。简单说,它们有不同的渊源。北宋诗风,主要受晚唐五代的影响,李商隐、温庭筠、罗隐,这帮九世纪的风格直接影响了北宋初年的诗坛。而南宋简直是杜甫的天下,整个诗坛,都是杜甫的风格,像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白居易那些唐人风致,在南宋诗坛简直连影子毛都看不到。

        其实,他们写得也很好。随便举,岑参,“……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这诗多气派!

        韦应物,我大爱的诗人,“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句子,放在李白杜甫的集子里,也绝对是第一流。

        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也是千古绝唱。

        像这些人,虽然他们的诗不是篇篇一流,但高处不减李杜。但是,他们的诗,包括李白在内,都没有做到一点:把情绪百分之百注入诗里。

        他们注入了百分之二三十,就差不多达到极限了。为什么?这和选题有关。你看李白、王昌龄、韦应物、张九龄,他们都是有了诗兴、有了诗意才写,像“海上生明月”,“危楼高百尺”,本身这个诗意就够了。只需把它的六七成描摹到纸上,足矣。

        就好比你拍大漠、拍落日、拍极光,哪怕设备没有那么好,光景象就够你拍出好作品,打动人。但杜甫不一样,杜甫啥都拍。别人拔剑,须得是把好剑,至少是把剑,最好是玄铁重剑,杜甫则草木竹石皆可为剑。

        你在杜甫诗里太容易看到这样的句子: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很多力量不济的诗人不敢针对这种场面下笔。一点诗意都没有,你写个屁啊!哪怕像王维这样的大手笔,也得以这种方式呈现: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写麦苗,写桑叶,要用“秀”,用“稀”。但老杜不鸟那一套!你看老杜这四句,一个形容词都没有。完全不加修饰就这么来,拿棍撵鸡上树都敢写!

        在杜甫同时代和杜甫之前,几乎没人敢这样。偶尔有,也拿不上台面: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而经过杜甫的手,这些东西能真正上台面了。到北宋甚至有人写《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

        就好比楷书虽然早在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的时候就初具规模,但直到经过颜真卿的手,才算真正定了下来。

        诗比书法更难。直到杜甫死了一百年,这种写法也不是主流。要到宋朝江西诗派手里,它才真正辟开一条大路,汇成一条大河。

        同样的尝试,韩愈、刘禹锡、白居易、元稹都有,但到不了杜甫的高度。

        杜甫真正做到了能把情绪饱满地注入诗里。而同朝代的诗人,只是做到能把诗意注入诗中。他们也想注入情绪,而一旦注入情绪,就没那么得心应手了。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还需用残灯无焰、暗风吹雨来烘托心境和氛围。而“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这是初唐),“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也好,但借物抒怀让本身很激烈的情绪变得冲淡了。

        回看杜甫: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读他人的诗,会觉得诗意盎然。但冲击力不够。而杜诗,有实实在在的冲击力。杜甫不要任何招数,直接以翻江倒海铺天卷地的气力,将人掀倒。历史学家严耕望说,古往今来,我敬仰的人不少,但从不崇拜谁,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杜甫,读他的诗,感同身受,不能自已。

        杜诗玩的不是诗意,他有本事把生死穷通的经验不打折扣地灌进诗里,看上去不讲什么精细和粗糙,但将现场的情绪传递到笔下这一点上看,简直没有任何损失。论信噪比,老杜完爆唐朝所有人。

        但要真以为老杜粗糙、草率,就大错特错了。老杜身为一个天才,却在背后下了极大的苦功夫,“颇学阴何苦用心”,“晚节渐于诗律细”。杜甫到了中年以后,经过颠沛流离,诗作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觉高歌有鬼神”这种体验,在别的唐人诗集里很少见到,在杜诗里俯拾皆是。

        那么,杜甫的功力当时就没人看出来么?不可能。既然有人看出来,为什么没人说?这个下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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