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40岁才出远门 木匠为何逆袭成大师?

2017-09-06 09:30:44 来源:网络 点击:

 

位于湘潭县白石铺的齐白石故居

秀美而安静的白石铺,找不到一点白石的影子。

白石,究竟是那乡间集市的一线墙根,还是纵贯这小镇的一径小路?是牧童横笛里的那一座石桥,还是鱼虾浅戏中的这一湾溪涧?

天光云影,千古无言。一百多年前,一个孩子降生于这个小小的村落,就像一粒飞鸟的种子,落入春天。

与他一同降临人间的生命,包括有名或无名的花草,虫鱼,耕牛,与鸡雏。

没有谁会料到,这个被祖父取名为纯芝的孩子,会以他九十七岁的生命,创造出诗书画印的卓绝成就。

他,就是齐白石。白石铺的“白石”。

名字,与他的故土,彼此呼应。

齐白石画像

白石铺,杏子坞,星斗塘。

齐白石的生命起点在这里,那是公元1864年。一百多年后,这些在地图上都查不到的小小地名,竟与白石先生的画作一起,嵌入经典与永恒。

走在白石铺的乡间,山川依旧,午后的阳光依旧。霞峰对着白云,屋宇对着田园,牛羊看见鸡豚,池塘绕着草丛。水里的鱼虾,草尖的蚱蜢,山间的芙蓉,亦各自安闲。

所有时光与记忆,就这样化作了草木与春秋。

山村如此小,世界那么大。四十岁之前,齐白石不曾离开过这片土地;二十七岁之前,一直是爷爷赐予他的嘉名。当时,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叫他“芝木匠”。

齐白石的童年,还是晚清的天空。祖父、父亲都以务农为生,这注定了他的家境,贫寒而卑微。好在爷爷的怀抱,特别温暖。山村长夜,祖孙俩围炉向火之时,爷爷便以火钳于柴灰上写字,教孙儿识字。

那冬夜的炉光,亦如点点文化的亮光,闪动在齐白石清亮的眸子里。

一百多年前的农家孩子,生下来就注定属于泥土与生计。稍稍庆幸的是,七年那年,爷爷牵着他的手,来到一个叫枫林亭的地方。

那是文化启蒙的乡间蒙馆。齐白天从此走向了一株古柏,一树腊梅,一个干净的小院。在那里,《四言杂字》《三字经》,读《百家姓》……每一本书,他都读得摇头晃脑,背得滚瓜烂熟。

或许是心性敏感吧,少年齐白石对《千家诗》极其痴迷,他的背诵里有一种文学的沉醉。与其他孩子一样,他们每日背诵,每日描红。

腊梅开过,转眼是春日迟迟。仿佛是上帝的牵引,齐白石于偶然间表现出绘画的天分。一天,他以描红的毛笔为同学家画了一幅雷公神像。从此,他一个人悄悄地作画:画钓鱼的老叟,画荷叶上的蜻蜓,画田里的老牛,画草丛的蚂蚱……

然而,就在这一年秋天,乡间大旱,村里饥荒。齐白石从此失学在家。他一生那么高寿,真正入校求学的时光区区不过一年之余。其时,《论语》方才读到一半。然而,文明的窗子已然向着这个乡村少年敞开,他看见了远方的风景,从此就不曾停歇。

多少放牛的清晨与黄昏,他将一只小书包挂在牛角上。老牛在河边嚼草,他就沉入思想的意境。他坚持自学了半部《论语》。画画,更是无法停下来。每天夜里,他借着昏黄的桐油灯,从账簿上撕下那些废旧的纸张,将白日里印入脑海的风物一一作成画:锄头箢箕,两头牛打架………小说里的那些人物,更是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笔下。

那纯粹是一个农家孩子向学与涂鸦的禀赋和心性,无关父亲的旨意,亦不带功利之目的。

那个时代的功利,在科举。就在白石失学的日子,家境殷实而天资聪颖的孩子,正在私塾里背诵四书五经,亦步亦趋做着八股。

对于齐白石来说,这一切,遥远得如同霞峰山外的白云。这是他境遇,是他的不幸。然而,那又是他的幸运。一种深山芝兰的幸运。

父母对他的期许,也低到尘埃里,亦如他们的卑微营生。娶妻生子,自食其力。12岁那年,拖一条长辫,稚气未脱的齐白石,就有了自己的童养媳陈春君。然而,就从那时起,于乡间粗野的氛围里,白石的气质里便有一种难得的雅致与素净。他特别喜欢穿着白色袜子。月白风清之夜,他坐在门前拉胡琴;炊烟升起之时,他立在夕阳里吹笛子。那此,都是他从儿时玩伴左仁满那里学来的。

在粗笨的农活面前,白石却一再令父母忧心。犁田,笨手笨脚;扛不动大木头,被木匠师傅辞退。直到16岁,他才算遇见了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38岁的雕花名师周之美。

雕花不同于造屋,那是一门艺术。雕什么,涉及画谱临摹;怎么雕,又关乎刀法运用。心思细腻而又手性极佳的齐白石,如鱼得水。三年间,他不但学会了师傅所长的平刀法,而且自出心裁,创造另一种刀法,此之谓圆刀。他的雕花手艺,阴阳凸凹,极尽精微。

此时,白石一生那种不甘于陈规的个性,已显露无遗。他发现,当时雕花师傅雕来雕去,无非是“丹凤朝阳”“麒麟送子”“八仙庆寿”“状元及第”。在乡间,他的雕花有了很大的新意。石榴、葡萄、鸳鸯戏水都成了他的主题,三英战吕布、刘备招亲、木兰从军、精忠报国、黛玉葬花、昭君出塞、送子观音,乃至关公、八仙等形象与故事都在他的雕花作品里惟妙惟肖。

齐白石早期雕花作品

民间之美,文化之美,是齐白石与生俱来的慧根。

记得电影《一代宗师》里有句经典台词,道是:“今生与你的相见,都是前世的久别重逢”。20岁那年,在离家二十多里之外一户姓蔡人家,齐白石就有这样一次前世的重逢。

他见到了一部乾隆年间的五彩套印的《芥子园画传》。

这线装的“画传”其实躺在那大户人家的阁楼上,蒙尘多时,已然残缺。这在爱画的齐白石眼里,简直如获至宝。在松枝燃烧的昏暗光线下,他一页一页翻看着画传,想起平日里自己画过的那些人物、花草,他才发现经典的力量。他跟主人家借来画谱,小小翼翼地以那薄薄的竹纸勾影复制,一幅一幅,一笔一画,足足摹了半年时间,订成16册。

《芥子园画传》亦如一抹艺术的神光,撒向这个乡村木匠的头顶。

齐白石的一生,充满着这样那样美丽的遇见。6年之后,他又遇见当地以画像而闻名的萧芗陔,立马拜他为师,学习工笔、擦炭、勾勒、填色等画像法。经由萧先生,他又结识了同为画像高手的文少可。

“朝为工,夜习画”。“芝师傅”的名气,一时闻于远近。

而真正改变齐白石一生朝向美丽遇见,发生在公元1889年的春天。

胡沁园先生乃当地乡贤,他久闻杏子坞有个聪明好学的木匠,能雕会画,后生可畏。刚逾不惑的胡先生,亦是工于画、长于诗的文化人。胡先生主动去看望正在雕花的“芝木匠”,当即出了一个画题:“飞来佳禽对语”。年轻的木匠凝神片刻,便挥毫作画。不多时,只见宣纸上出现那倚窗独立的佳人,而窗外紫燕分飞。

人才难得,胡先生喜出而望外。他为齐白石带来了另一种生活。拜师沁园先生之后,他来到中路铺的胡沁园家,一年多时间就寄居于胡家屋后的那间“藕花吟馆”,每天都跟随先生读书、作诗、画画。

想想啊,齐白石此时已是一个结婚生子的父亲,雕花与描容足以谋生。现在,他放弃这些,寄居到一个乡间夫子的后屋,不为别的,只为吟诗,练字,作画,交游。在一双功利的眼睛看来,这样的取舍,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胡沁园,这个非亲非故的乡贤,与这个年轻的木匠从此惺惺相惜。他甚至叫管家给“芝木匠”屋里送去钱米,以解他的后顾之忧。

一个诗书画印的世界,悄然敞向齐白石的青春岁月。

胡沁园为其取名为“齐璜”,号“濒生”,别号“白石山人”。

文化,真是世间最美的一个动词。木匠齐纯芝从此开始,一步步走向大师齐白石。

湘潭齐白石纪念馆

一百多年后,齐白石早已存在于他的画里。人们试图以故居与纪念馆存留他的气息。不知为什么,行过白石铺的田园风光时,内心里总有时空的回溯与交织,思绪在历史与现实间穿越,记忆在黑白明暗中叠现。

白墙红屋代替了竹篱茅舍,水泥大道代替了乡间小径,摩托汽车替代了骡马轿子……那是一个没有电视与广告,没有手机与微信,没有青壮打工与儿童留守的时代。

那片贫寒的土地,寂寞而安宁。然而,这片乡间的土地里,流动着一份文化的风雅。

在沁园先生家的“藕花吟馆”里,蝴蝶飞过花丛,荷香拂过水滨,松雪的影子,摇晃于薄的窗棂。在笔墨凝神之际,白石先生那如同“借来”的时光,静水流深。

会心不远,花鸟草虫自来亲人。荷上的蜻蜓,花上的蜜蜂,触须凛凛的蚱蜢,穿着可爱外衣的蝗虫,披着月光的纺织娘……在白石的笔下,每一个草中的虫子,就是一个有情、有趣、有灵的生命世界。这一切,从他流芳于世的画里,你看得到。那些工致的笔触里,分明是目光的专注,心态的从容,神志的笃定,亦分明是那未曾污染、未曾破坏的拙朴与天性。

工笔画花,画鸟,画草虫,乃沁园先生之所长。二十多岁的齐白石师承其妙,又从山水画家谭荔生那里学得山水画之皴、擦、点、染。长于人物的萧芗陔先生亦时来切磋。那些日子,花草、山水、人物画师常常雅集于胡府。如切如蹉,如琢如磨。耳濡目染之下,齐白石远取近收,一方面从师学艺,一方面又临摹八大山人的花鸟、古月可人的喜鹊,王可山的水牛……

那是他画艺精进的美好时光。

其时,胡府所聘塾师,谓陈少蕃,一个极有诗学修为的老夫子。沁园先生让陈先生教白石作诗。此前,白石于诗,仅仅是儿时背过的《千家诗》。少藩夫子交给齐白石一本《唐诗三百首》。仅仅两个多月时间,齐白石对三百首唐诗已然熟读于心。陈先生又给他讲解《随园诗话》与《渔洋诗话》。

今日山村,你时常看得见这样那样的拱门,常有红白喜事相聚。逢年过节,更是呼朋引类,麻将声声。然而,谁曾想到,一百多年前,也是这片土地,竟有那么多优雅之人,悄然成立诗社,并于花开烂漫之时,组织诗会。

齐白石在胡府,常常欣逢其盛。他自小爱诗,陈先生授以门径之后,他一辈子都以诗咏志、以诗题画、以诗会友。与沁园先生的外甥们一起,他们读白居易的《长庆集》,成立龙山诗社,制作精美诗笺,甚至还被推为龙山诗社的社长。

齐白石晚年诗稿

作画、写诗之外,便是练字。寄居沁园先生家的这一年,受业师之影响,齐白石改习何绍基先生的字。

28岁的齐白石,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将雕花工具束之高阁,开始以卖画为生。当是时,白石先生将自己的画作挂在家中,并手书“甑屋”二字。题款道:余童子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

“汝好学,惜生来时走错了人家。”俗云,三月风四月雨,哪见文章锅里煮?奈何廿余岁时尝得作画前买柴米,祖母叹曰:“哪知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

生命的完整,在于追寻内心的方向,岂能只为稻梁谋?

画画,是齐白石的生存,亦是他的生活。花鸟草虫之外,30岁的时候因应民间的审美趣味,始画古典仕女。西施、洛神、文姬、木兰,太多的古代美女在这个大男人的笔下栩栩如生。

梅花,佛手,白头翁、八哥、柳树、老牛、龙山七子、八仙条屏……这个天赋其才的年轻人,寻着沁园先生的一脉书香,悄然跻身于这片土地的文化中心。

其时,常与其谈诗、说画、论文者,就有赫赫有名的“黎氏家族”的几辈族人。也就在那时,他开始治印。这个雕花出身的画师,使刀自有常人难及的基础,更重要的,他的天分亦非比寻常。很快,他自学钟鼎篆隶,拜黎铁安为师,与善于治印的黎德恂朝夕切磋。德恂者,黎锦熙先生之家父也。见白石如此用心,便拿出私藏的丁龙泓、黄小松刻印的拓片,细细评赏。

夏秋之际,齐白石挑一担谷箩,从南泉冲的水塘里挑来一担黑的楚石,刻了磨,磨了刻,此间用力,个中寂寞,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

从此,诗、书、画、印开始支撑起齐白石的春、夏、秋、冬。同样在这方水土上生存,他的审美,他的旨趣,他的情味,以及他的心性,都变得与众不同。

他由此敬得了另一重生命,美与艺术的生命。

40岁的齐白石送给恩师王闿运的竹雕刻款

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者那一天的一部分/或者几年/或者连绵很多年……

不知为什么,齐白石的人生,总令我想到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句。

他的生命几乎穿越了一个世纪。晚清的夕阳,民国的朝花,军阀混战的兵慌马乱,抗日御侮的惨烈,国共内战的阴云,国民党的仓皇失势,以及人民共和国的鼎革。这一切,都是他所遇见的历史与政治,是一个时代的宏大叙事。

或许,这些还不足以定义一个偏居乡野的山人人生。就像传奇里的意外一般,齐白石人生总有无数美好的文化遇见。而每一次,他都像那个朝前走的“孩子”,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早年在乡下的周之美、胡沁园、陈少藩、萧芗陔如此,中年后由湘潭、长沙、西安、桂林、成都、北京,总在不断遇见贵人,也在不断遇见更美的自己。

于34岁之前的齐白石来说,世界不在远方,而在心里。他甚至连湘潭的县城都不曾到过。

第一次来湘潭,是去郭公馆画像。郭公者,清末名将郭松林是也。这一回,他有了交游与情爱的双重遇见。郭人漳与夏午诒,走进他的世界。郭人漳,清末名将郭松林之子,曾参与华兴会,其思想之激越可想而知。夏午诒,则集名士与官宦一身。这次遇见,为他日后人生的出游、艺术的出走,都埋下了伏笔。

只有芳芳,才会彼此拜访。1899年,齐白石35岁,那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春天。这一年,籍在湘潭的荆楚大儒王闿运先生正在东洲岛担任船山书院山长。其中,龙山诗社社友张登寿(铁匠出身)已入先生门下。在他的引荐下,齐白石来到湘潭,拜见了先生。闿运先生细细看过白石所携的印谱和画作之后,话语和笑容亦如春风十里。他欣然赞曰:“又一个寄禅、张先生哪!”

寄禅者,乃生于湘潭的诗僧八指头陀。张先生,正是眼前的铁匠出身的张登寿。

先生说,你今后的成就必定在绘画上,曹霸、韩干当不足法也。在往返船山书院的日子,齐白石又结识了衡州府众多书画家。

到了秋天,他又结识了同为王门弟子的杨度兄弟。杨度,17岁就中过举人,后随王先生醉心于帝王术多年之后,独自赴日留学。他对白石的艺术天才极为赏识。在长洲岛,杨度之弟杨钧与齐白石同住一室。此二人,更是相见恨晚,竞日谈书论画。

就在那两年,白石游南岳,归而作《南岳全景图》。画成之日,但见层林叠嶂,蔚为大观,此画之润格高达320两银子,一时远近轰动。齐白石从此租下离白石铺不远处的梅公祠,并取名“百梅书屋”。从沁园先生家的“藕吟馆”到“百梅书屋”,梅香、鹤影、荷露,悄然见证着齐白石的艺术时空,见证着其诗、其书、其画、其印的日臻化境。

一个画家的浪漫,或许并不只在线条、色彩、构图之间。就在初入湘潭的那一年,齐白石可能连自己也不曾料到,就在投宿湘潭聚英旅馆时,他的感情会因那位名叫阿春的老板娘而深深沉醉。很多年,阿春都是他生命中“此情无计可消除”的红尘眷侣。

齐白石画

衰年变法后的白石画作

很多时候,美与艺术就像人生一样,需要一场坚定的“出走”,李白如是、杜甫如是,苏轼如是,无数美丽皆由民间造就。

白石问学于闿运先生时,与籍在湘潭姜畲的杨度师出同门。这个年方24的青年,以为白石山人有“天授画材”,惜“足迹不出衡山洞庭间,耳目狭,无以发扬才气,乃邀山人出游”。

终于,40岁的齐白石,第一次离湘出了远门。那是1902年。

是年秋,宦游陕西的夏午诒从古都西安寄来音书,邀白石西行,教夏夫人作画。恐白石不动,郭人漳,亦附书而至。

齐白石背着简单的行装,乘舟沿湘水北上。洞庭湖,岳阳楼,灞桥柳,华山道,直至长安古城,一路舟车劳顿,一路风光如画。他走走停停,于山水间度过一段散淡的慢时光。《洞庭看日出》《灞桥风雪图》《雁塔图扇》……见证着一路的风雅。

抵西安后,夏午诒即引着齐白石诣见樊樊山。白石赠以刻印,二人一见如故。可以“通天”的樊山老人备赏其才,欲向当朝者慈禧推荐白石,以谋宫廷画师之位。于生存言,宫廷画师或许能养尊而处优,显赫于一时。倘此事成真,人世间只会是多了一个博老佛爷一哂的宫中画匠,一个籍籍无名的艺术奴仆。自外于民间,亦是自外于历史。好在齐白石由心出发,他一再拒绝了友人的好意。

齐白石宁可在夏府教“夏夫人”画画。一年过去,他随夏午诒一家出西安,往北京。赏华山,渡黄河,远眺嵩山,又是一个多月长途跋涉,终抵京城。

赏古迹,逛琉璃厂,齐白石于京城的市井间得见诸多中国古玩字画。在乡下时,他偶遇过《芥子园画谱》。这一回,他遇到了金农的书画,又惊喜地见到明代书画家徐文长的画,八大山人的画。同时,又结识了一大批在京的书画友人。

一个荷开盛开的六月。白石辞京返乡,途经天津、上海。归来乡居一年之后,又于春天出游江西。此行由王闿运先生所约,同门张登寿随行。庐山、滕王阁,百花洲,师生行走于楚文化的记忆之中。在八大山人故居,一位道长竟从箱底翻出八大山人的真迹《八哥图》赠以白石。白石朝夕观赏,神交万里,思接古人。中秋月圆之际,白石再度归湘。此间,白石始刊印谱《白石草衣金石刻画》,闿运先生欣然为之作序。

1905年七月,白石游于桂林,作《独秀山图》,后又取道梧州,赴钦州。在外卖画治印一年之后,又于秋深之日回到梅公祠。其时,白石题画始仿金冬心字体。

以白石铺为圆心,或达西北,或游东南,几年之间,白齐先生已历“三出三归”。几年间,卖画有得,齐白石便于白石铺南面茹家冲购得旧屋及水田。整修之后,遍植梨树,桃树,李树,枇杷,葡萄,石榴,茶树,白石为其命名曰“寄萍堂”。此为“百梅书室”之后的又一安居作画之所,见诸白石题画之款识。迁居寄萍堂之后,白石又有两次出游。赴钦州,先广州、香港,再上海、南京、苏州……

由1902至1907,不惑之年的齐白石,于山水游走与鬻画卖印之间,度过了五个春秋。每一次出游,都是羁旅天涯,江天皓月。或春风饯别,或秋月来思。故原是他的圆心,这些出发与归来的时光,亦如生命的荡漾。

远游归来之日,正是他画风渐变之时。昔日的花鸟工笔,渐渐化入那些大胆的写意。

接下来的十年,都在寄萍堂里。旧雨相聚,新朋鸿雁。梨花带雨,梅花映雪,时光亦是如寄萍堂的清风和朗月。齐白石闭门读书,作画,习字,治印,以淡淡的墨香致意远方。

那些岁月,有《石门二十四景》的山水可以作证,有其为谭延闿父子所画的肖像为证。然而,终归那是他苦凉的中年与老境。此间,改变齐白石一生方向的两位恩师胡沁园先生、王闿运先生先后故去,而家中的次子亦不幸英年早逝。

其时,世道并不太平。军阀混乱,兵匪横行。于此一夕数惊,人心惶惶之际,作画成为奢望。当是时,白石飞函京城,诉诸夏午诒与杨度诸友。

终于,在离乱而不舍的故土与飘零的京都异乡之间,他再一次听从了内心的召唤。

1917年,他再度辞别老妻幼子,北飘京城,寄居于郭人漳府,再度与杨度、樊樊山、张登寿、夏午诒等旧友朝夕相聚。

美的历程,从这一次人生的选择中,悄然打开。

齐白石画红花墨叶

像是一场等待,京城里果然又出现了美丽的遇见。

谋食京城的齐白石,已然54岁。

莫道长安居不易,除非心门不再开。他遇见了陈师曾。此人乃历史学家陈寅恪家兄,其时,其写意花卉,于京城极负盛名。师曾意外地看到齐白石的作品之后,亦如惊为天人。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跑到白石寄居的法源寺,赞其画“不拘前人绳墨,富有个性。”

诚哉斯言。从在乡间做雕花木匠起,无论处于做木工还是做画师,哪一个人生阶段,他都如杨度所写:“性厌拘束,动违古式,任意创作,不顾非笑,晚年精到,遂开新派”。

因为陈师曾的极力引荐,“白石”其画很快进入北京荣宝斋,陈列在窗内最为显眼之处。是年夏天,齐白石又见到陈师曾的老师吴昌硕。吴先生绘画,极擅长写意。人物、山水、花鸟,无不入画。其治印,更是被尊为“盟主”。

55岁的齐白石,受陈师曾与吴昌硕的影响,画风大变,开始“画吾自画”而“不求同群”,从此,拉开了“衰年变法”的序幕。

1920年,齐白石观黄瘿瓢真迹《桃园图》及花卉册页。大受启发,曰:“此老笔墨放纵,近于荒唐,较之余画,太工致刻板耳。”“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凡之趣,决定大变……”就从这时起,齐白石忍痛割爱,放下临摹研悉了近20年的八大山人,而一改萧索、冷逸的文人气息,重新取法于金农、徐渭、黄瘿瓢……

从此,齐白石的画里流动着更为丰沛的民间气息,流淌着他内心的趣味与天真。两年之后,陈师曾惊奇地发现,衰年变法后的齐白石,黑分五彩,大红大绿,尽显阴阳向背,虚实开合。红花墨叶相衬,卓然自成一格。陈师曾将其带去东京,参与中日绘画联合展,白石之名于日本坊间不胫而走。

衰年变法,一变又是十年。

65年的齐白石,“雷同删尽发新葩”,红花墨叶大写意。当时,林琴南看过齐白石的一把团扇,赞道:“南吴北齐,可以媲美。”

齐白石的就这样悄然开启了民间美的天地。这个惜日的雕花木匠,蓄一腮须髯,悄然烙入中国美术史。

他所有的美,都是民间与草根的馈赠。民间的生命与美好,成了他颠覆与创新的清澈水源。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叫人喜欢。”依稀还记得杨朔散文里的句子,然而,齐白石让我们看到了文人画之外的民间世界。

就拿画鱼来说吧。鱼者,余也。在那些悬诸中庭的《年年有余》的画幅里,鱼的造型多是红的或黑的美丽锦鳞,它们带着文人艺术的优雅。我不知道,齐白石之前,是不是有人画过与鱼同在溪流与池塘的虾子?

白石虾意

虾,似乎没有鱼的美丽线条,丰富色彩与游跃动态。除了那弓着的身、变着的箝、以及划动的长须之外,虾有什么好看的?齐白石之前,不知还有谁曾如何关注过一只墨色小虾的美丽?那种轻盈,秀气,活脱,灵动,丰富,奇妙的天生美?

在齐白石的心里,这虾亦如蚱蜢蝗虫一样,都是一种卑微与细致的生命,而每一种生命都是美的存在。他将墨虾养在碗里,日日观其嬉戏,从虾的世界里他竟然发现了生命的无穷趣味,那趣味关乎野趣,关乎自由,关乎天真。

既然众生是平等的,每一只草虫都值得为之立传。即令是画虾,白石从不满足。最初所画之虾,乃写生为六节,后改为五节,齐氏画虾,终成一绝。

白石先生自道,其画在“似与不似之间”。他笔下的民间,不同于真实的民间,而是充盈着艺术旨趣的民间。旨趣乃美的生命。因为它的存在,一把锄头,一只箢箕,一个算盘,哪一样寻常的民间物什,都是一种美的写意。

就这样,齐白石以卖画在北国京城立下了脚根。1926年冬,他在跨车胡同买下一个四合院。除故乡的百梅画屋、寄萍堂之外,于异地他乡,齐白石终于拥有又一处画屋,谓之“白石画屋”。

或许是儿时饥寒的记忆烙入了他的生命。即使后来白石先生凭卖画而生活宽裕之时,他依然极度俭朴,甚至全家日用的米、油诸物,均由他一个上锁保管。于是,这位名满天下的画师,却日日于腰间吊一串钥匙。白石画屋之外,为防盗窃,装上一道长长的铁制栅栏,算称“铁栅屋”。院中空地,常种丝瓜、南瓜、花生、牵牛花,葡萄,紫藤……

定居于画屋的齐白石,声名日隆。戏曲家梅兰芳先生,国立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林凤眠先生,国立北平艺术学院院长徐悲鸿先生,一时与白石先生过从甚密。在林先生与徐先生的一再恳请之下,白石先生这个小学都不曾读完的画师,悄然登上了京城艺术学院的讲台。李苦禅等一批日后的著名画家,此时都拜师于齐先生门下。

诗、书、画、印,回报给白石先生意想不到的丰厚的馈赠。当年,就在白石“画风大变”的同时,生活亦大变。1919年,发妻陈春君来京,专为齐白石物色侧室胡宝珠。其时,白石先生54,胡宝珠17。这一对老夫少妻,从此诗书相濡,生儿育女,共同走过了25春秋。

艺术,会在春天的大地流连;历史,却不断着苍茫的天空。

20世纪四十年代,北京沦陷于侵华日军。此时,铁栅屋里的齐石,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终日提心吊胆,忧心如焚。继室胡宝珠,未能盼到抗战的胜利,即溘然病逝。

85岁的齐白石,或许不曾料到,他的晚景里还有那么多大的尊荣与盛名。

国共内战结束之后,齐白石再度被徐悲鸿聘请为北平艺术艺专的教授。解放军进驻北平城的时候,白石先生怀着对新中国的崇敬和向往,特别挑选出两枚名贵的寿山石,为他的老乡、中共领袖毛泽东治印。

其后,白石受毛之邀请,作客丰泽园。他以书画与联语相赠。其画为《鹰石图》,其字为:“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

在人民共得国的晨曦里,白石的艺术生命竟然绽放出另一重惊艳与美丽。

五一年代,和平鸽是齐白石的画境,更是他的心境。1950年他作《和平鸽》,两年后的1952年,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在京召开,他作彩绘巨幅《百花与和平鸽》。1955年,再作巨幅《和平颂》,献给世界和平大会。在白石先生的画里,灰色或黑色鸽子,神态可掬,更有两个极具中国文化底蕴的意象。那就是花瓶与荷。一荷一瓶,谓之和平。

世界印象派绘画大师毕加索看过齐白生先生的画作之后,深深折服于中国绘画的魅力。当着中国留学生的面,他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不敢去中国,因为那里有齐白石。”

1956年,93岁高龄的“白石老人”,荣获“国际和平奖金”。

北京齐白石故居

白石一生转益多师。在京的这些年,他的门下亦聚结了一批或画画或治印的弟子。李苦禅先生、罗祥止先生,杨秀珍先生,老舍先生夫人胡挈青先生,梅兰芳先生,新凤霞先生,郁风先生……

或许我们都还记得,与晚年白石相关的,还有一则广为人知的画坛佳话。

作家老舍曾以“蛙声十里出山泉”请87岁的白石先生作画。白石苦思多日之后,终于挥笔作画:一股激流从长满青苔的山涧急切流泻,几只栩栩如生从蝌蚪正从清流中嬉戏而来。

在我心看来,这佳话仿佛是一则生命的寓言。

那山泉,就像白石先生一辈子不曾枯竭的艺术灵感,它发源于故乡白石铺的山涧,由历史流向未来。那小小的蝌蚪呢,连着“稻香丰年”的美丽消息。

它们,自由地弋于当下。上游,却是孕育其生命的美丽民间。
 

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