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 | 越是有地位的人,越佩服齐白石!

2017-08-07 10:31:12 来源:网络 点击:

 

 

朱新建谈齐白石

             我们随便找个人,说一个普通画家的名字给他听,十有八九不知道,但齐白石不同,他的名字在今天几乎家喻户晓。那么,解读一下齐白石,对于认识中国画,乃至认识我们这个民族都是有意义的事情。

             齐白石生于清末,成名于上世纪的三十年代,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几乎一夜之间变成大众偶像: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央美术学院名誉教授、北京中国画院荣誉院长、文化部颁发的“人民艺术家”等等,在他之前还没有任何艺术家获得过这么多称号。1957年他去世后,这股热潮非但没有减退,反而越演越烈。我这个年龄的人还记得:信封上、笔记本上,茶杯上…都印有齐白石的画,那么冷静地想想,齐白石的艺术成就究竟有多大?通常听到的是,虾画得好,这种说法显然太民间,齐白石当然不至于这么简单。

            为了能让我们更加深入的认知齐白石的画,不妨简单回顾一下中国的传统绘画。中国的传统绘画千余年来一直是被一些业余画家统治着,业余画种占了主导地位,即所谓的“文人画”。

           最早提出这个概念的是北宋的大文豪苏东坡,他可能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很好的专业画家,于是又推出了唐朝的大文人王维,就是写“红豆生南国”、“西出阳关无故人”等名句的大诗人。其实,王维是一个很好的专业画家,在当时,他的画名比诗名还要大,可惜的是我们现在很难看到他留下的传世真迹,很少的几张作品真伪问题还被学者们吵得一塌糊涂。

            其中一张《雪溪图》是大家公认的比较接近王维本来面目的作品,因为上面有宋徽宗的题字,我们看这张画会发现是有很复杂的技巧,不是苏东坡提出的草草逸笔的“文人画”。苏东坡说“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他是避开了王维复杂的绘画技巧,又说“作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苏东坡认为画的像与不像已经不重要了,这种思想给“文人画”奠定了理论基础。因为参与“文人画”的这批人话语权太强了,就使得中国的本体绘画在不断地萎缩,甚至被他们掐死。苏东坡凭借他当时的影响力,把“文人画”这个事情真正的提出来,而且还有人去配合他。他把王维作为鼻祖没有错,因为王维是唐朝数一数二的诗人,画名比诗名还大,那“文人画”就更不用说了。宋代的宫廷画家里没有几个会作诗的,当然就嘴软了,他们中间更没有人能写出“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名句。

           “文人画”的理论几乎主导了中国绘画一千多年,主要是宋元以后。这里举一个例子:伯乐年龄大了,准备和秦懋公告老还乡,推荐了他的一个学生——九方皋,说很会相马。秦懋公就召见了九方皋,让其相马。九方皋在三十里铺看到一匹千里马,是黑的公马,结果弄来的是一匹黄的母马,秦懋公大怒,说糊涂到连公马和母马都分不清了,伯乐却说:九方皋比我牛B啊!我的心里还有一部分念在皮相,而皮相在九方皋的眼里已经毫无意义了,他只看这匹马是不是千里马。当时的马队对一个国家来说非常重要,相当于“装甲部队”,而这样的例子常常被用来解释“文人画”,“文人画”的精神是放掉了皮相。由于参与中国画的这批业余人太多了,虽然没有专业的精神,但他们有另外的优势,比如说诗写得好,书法好,而书法在中国文化里一直具有特殊的意义。早在汉代,有个叫赵壹的,写过一篇文章《非草书》,当时有一批人疯狂地玩书法,讲求书法的飘逸、灵动等审美趣味,赵壹认为这个太耽误事了,不去好好地作学问而是比谁的字更好看,可见书法已经影响到一般文人的日常生活、工作和学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1840年,西方的快舰利炮叩开中国大门,精英分子纷纷“觉醒”,他们首先觉得是慈禧太后不好,李鸿章不好,为什么不好呢?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不好。中国画也当然在内,否则为什么打不过敌人?

清 王翚 观梅图 局部

清 王鉴 仿古山水 局部

清 王原祁 仿黄鹤山樵山水图轴 局部

           康有为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写的《万木草堂藏画》里大骂中国画误国之深,主要攻击中国画里的“四王”。“四王”肯定不是中国画里最精华的东西,比如下围棋,你想吃掉对手,肯定是选择对手最弱的地方出手,不能去攻击它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地方,那样会自找倒霉。康有为他们要打倒传统文化的时候,也是找中国画最弱的地方出手,而“四王”恰恰是个很好的靶子:第一,他们在中国传统绘画里的地位不高;第二,没有生机,空有躯壳。把“四王”打倒了,中国传统的“文人画”就倒了。其实错了,中国绘画最优秀的一块恰恰不是“四王”,而这优秀的一块,人数也不会太多。

八大山人 画作

            湖南有一个官员要应付官场,请齐白石去家里代笔,齐白石在他家第一次看到很多八大、石涛等人的作品,这些人都是明清以后“文人画”的大师。当时齐白石处在湖南湘潭这么个相对封闭的地区,“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他影响不是很大,受的教育也是中国传统式的,所以他会以传统的观念对待“文人画”的精华。

齐白石 1922年作 秋山图 立轴 设色纸本 启功题边跋

             “四王”可能太高贵了,齐白石没有看到,再者可能也不太合他的胃口,还有他对生命的直接的感受。一个农民意味着什么?他们所知道的春夏秋冬四季不同,不是看书得来的:冬天是冷得要死的、夏天可能热得要昏过去;大马在挣扎地生出一匹小马,小马血糊糊的,十分钟后站起来了,这叫生命。这和一个城里读书的孩子感受到的东西不一样。田地里看到的青草,池塘里看到的蝌蚪、青蛙,加上他见到的八大、石涛的画,两者在心里相结合,造就了齐白石。

           齐白石的画是从“文人画”发展出来的,吴昌硕肯定是好心,他想把“文人画”画得更加俗一些,想让它从书斋里面解脱出来,和大众有点关系,但很可惜他从小生长在闹市,就生命力这一点敌不过齐白石。齐白石是在农村的泥巴里滚大的,中国的书法还很强调金石味道,他的一把凿子养活过一家人,我们看他刻的印章多少还有点“木工味”,自己又加进去不少东西,那种雕塑感、成熟的比例和他曾用凿子养活过一家人是分不开的。这虽然有点像个“高级的装修工”,但是对他手的训练是非常到位,这么重的“兵器”都用过了,他就能举轻若重了。

           我一直在找齐白石的反对意见,但我发现很少,越是有文化的人、有成就的人就越佩服齐白石,反而一些名头小的画家在那里不停地挑刺,我想是他们看不懂。

           曾经有人说齐白石的诗是“薛蟠体”,这点齐白石自己是承认的,认为自己的诗是有什么话就直说。还有一些人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天籁,天籁这两个字就是不读书的人拿来作幌子掩盖自己,是胡说八道,这个齐白石就不承认了。当我们看到小马生出来、麦苗长出来的景象,真的是一种天籁。这些读书是没有用的,是人对生命的一个直接的感受。一般的人不会像艺术家那样去细腻地表达,假如这中间出现一个艺术天赋非常高的人,那这个人就非常了不得,他就是齐白石!

齐白石 雏鸡小鱼 1926年 北京画院美术馆藏

朱新建

延伸阅读:

叶浅予说朱新建的画是复辟

             我画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自己快乐,不想给别人看到。最早拿出来是1985年,李世南到我这儿来。1985年11月份湖北武汉在弄一个中国画创新作品展,是“’85美术思潮”里面很大的一件事情。谷文达、江宏伟、周京新、徐乐乐和我,都是那次以后才出来的。当时影响比较大的是谷文达,我的影响也比较大。李世南为了找展览的作品,跑到我这儿来,我就给他看了一些小的山水、花鸟,他说这些画得不错,但是听说你画好多女人,能不能给我看看。因为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了,不会出事,但是我觉得这个东西不可以展出,也就自己画着玩,我说可以给你看,但是好像不能展出。他说不一定,可以试试。我就拿了几张裸体女人的小画给他,后来他就说拿去试试。他们展览会的作品都是放在镜框里,评委喜欢,但是领导不一定通过。李世南选了五张,其中有两张比较一般,女孩子穿衣服,但画得比较性感,他就把那两张脸朝外放。还有三张比较过分,基本上没穿衣服或衣冠不整,他就把这三张装好以后,装作很无意地把玻璃朝着墙放,没有上墙,就跟领导说画都装好了,你们看一下,你们觉得行我们就挂了。有的镜框是背朝着他们,领导也懒得翻过来,觉得就那么回事,好,你们挂吧。

            挂完以后,我的画引起很大争议。当时周思聪指着我那几张小画说,这几张画是我这么多年来看过的最好的中国画。叶浅予很不高兴,说你看看他都在画什么,你还说是你看过的最好的。周思聪就吓到了,说,我没注意他画的是什么。她怎么可能没注意呢?然后叶浅予就大跳起来,到处去说。展览的名字叫中国画创新作品展,他说这哪里是创新,这是复辟,是封建糟粕,我们继承传统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继承的恰恰是糟粕。周思聪吓得不敢说话。

           当时刘骁纯是《中国美术报》的主编,化名砚方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朱新建的挑战性》,说叶浅予老先生认为他这种画是糟粕,而我们认为凡是创新的东西都是具有挑战性的,朱新建的这种中国画是具有挑战性的。其实我当时不是为了这个意义,但是真正发表并引起争论后,最起码有了这个意义,就是我喜欢中国画文雅的笔墨情趣。

          其实中国对性的禁忌不是从那时开始,儒家、宋理学就已经很厉害了,所以传统的文人画里面很少看到对于性的描写,只能在一些民间的插图或春宫图里看到。而这些画得其实并不好,严格讲中国传统的春宫图不如日本的好,因为他们的文化不忌讳。当时由于特殊的社会情况,“文革”太压抑这个东西了,我就特别希望能用中国画的办法把中国式的性感表达出来,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一个东西被压抑得太厉害,实际上它反过来就很凶。中国传统文化在性的方面反过来也很凶,包括《金瓶梅》、《肉蒲团》这些书,其实写得都很好,我就是对这种所谓反动的东西特别感兴趣。

           我突然用文人画的笔墨画这种性感,画得又很自如。其实严格说,叶浅予他们三十年代是想干这事,但1949年以后,当时社会不可以弄这种东西,内心很痛苦,他必须说服自己,以前那个东西是不对的,不能弄。以前他们卡在这个关口上,中国解放前的几个很有成就的漫画家,叶浅予、张仃等,他们不在宣纸上画的时候,都非常有创新精神,画得非常自由,非常好。但只要一到宣纸上,都不行。因为中国画的传承太厉害了,当时像齐白石都被认为是野狐禅,根本就不是中国画。我认识上海的几个老先生,收藏世家,他们家里原来藏画,我说你们怎么不藏齐白石的画?我那个朋友他爸爸或是爷爷就说,齐白石算什么?我们怎么会要齐白石的画?我说那你们都要谁的画,他说,八怪里我们最多也就要一个半个。比如黄瘿瓢(黄慎)的某几张画我们要,金农的一部分画我们要,其他就不要了。而海派就根本不看了。往上说到石涛也不是张张都要,再往上的话,宋元才算有点意思。

          像叶浅予、张仃、张光宇,一拿到毛笔就觉得这玩意太神圣了。你去看叶浅予,他一画到宣纸上就小心翼翼。我不是说他不对,是说他认真,对这个画种有由衷的崇敬心理,因为这个传承太厉害了。现在演艺圈的人很了不起,可按照以前的说法,叫戏子,没有饭吃了,跟叫花子差不多的人才去干这事,这就是以前的价值观念。但是诗、书、画、印一直排在很高的位置。所以叶浅予他们这拨人在画漫画、画铅笔速写的时候非常自由,画得非常精彩。但是我仔细看,他们只要一落在宣纸上,马上傻眼。张光宇在普通的洋画纸上,神气得要命,这样画,那样画,嬉笑怒骂,全是文章,但一到宣纸上马上画得跟陈老莲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敢动。就像有人讲张仃的画,主要指他的装饰画或彩色的漫画,说张仃是“毕加索加城隍庙”。当然这是“文革”批判他的时候。但我们仔细想想,毕加索若真正和城隍庙加在一块,这个画太厉害了。他的一些装饰画和彩色漫画确实有这个倾向,但没有到这么厉害的程度。但张仃一画到宣纸上,就很简单、很单调了,就是在宣纸上用一层焦墨,画一个山水的轮廓,其实笔墨都谈不上,也是很小心,画得很拘谨。

         我说的意思是,他们这些人都没有突破宣纸,而恰恰是叶浅予多少年之后突然发现有这样一个年轻人(我当时三十三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画中国画竟然敢这么肆无忌惮,把他们一辈子做梦都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弄起来了。他肯定受不了,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天天在美术报底下骂。其实当时年轻人画什么的都有,他根本一个都不会看在眼里,就对着我的画天天骂,说你们来辩论吧,朱新建究竟是创新还是复辟?

         后来中国美术家协会的国画艺委会,专门为我这个事开过几个讨论会,其中有一个讨论会我参加了,周思聪就跟我说,朱新建,能不能就叶浅予先生对你的批评发表一下你自己的观点?我说了三条,第一,叶浅予先生本人的艺术成就我是很钦佩的,叶浅予是我很景仰的前辈艺术家。我之所以到今天,其实跟叶浅予有很大关系,叶浅予的画我到现在都可以背了,不信拿纸拿笔来,叶浅予很多速写我可以画给你看,一模一样。我个人是在叶浅予身上下过很多功夫的,叶浅予速写画得非常好,对女人的造型很有研究,画得很好。叶浅予肯定是我基本造型因素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画成今天这样,也是学了叶浅予不少东西。第二,像叶浅予这样的前辈艺术家,能对我们后生晚辈的作品这么关注,我表示感谢。第三,叶浅予的知识结构、时代背景等很多东西,跟我的都不一样,所以我和叶浅予先生的价值、趣味等也会不尽相同。这种不尽相同,我希望你们这些作为领导的人能够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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