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摹手追伊汀州:民间流传其一字一两黄金
行书扇页 伊秉绶 广东省博物馆藏
隶书临汉碑轴 伊秉绶 福建省博物院藏
陈吉
八闽大地,人杰地灵,自古名家辈出。在这些灿若星辰的先贤大家中,我最钦佩集人品政声书道于一身的伊秉绶。
伊秉绶生于清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病逝于清嘉庆二十年(公元1815年),字墨卿,福建宁化人,因当时宁化属汀州府,故人又称其“伊汀州”。自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提出“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能达到这一中国道统追求最高标准的人凤毛麟角,伊秉绶是其中当之无愧的一个。
先说立德。所谓立德,即成为一个高尚的人,垂范社会,世所敬仰。宋代大文豪苏轼晚年曾作一首小诗回顾自己坎坷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考查伊秉绶平生功业,则大抵汀州惠州扬州。而在惠州、扬州,百姓出于对他的爱戴,都为他立祠奉祀。在扬州,嘉庆七年伊秉绶因父病故,去官扶椁回乡丁忧,数万百姓洒泪相送,在他身故后,将他和欧阳修、苏东坡、王士祯奉为“四贤”并祀,永久怀念他;在惠州,百姓更在其离任后建了生祠,还是多年之后伊公故地重游,认为自己身为知府,利国利民是分内事,受颂则有愧,在其坚请之下这个生祠才撤去。建祠奉祀在封建时代是对道德楷模的最高标榜,可见伊秉绶德望之隆。伊秉绶在生活上清廉耿介,屏谢声色,“每食必具疏”“藉以清吾心耳”。常自警:“人生也,直即天地之性,无少回邪,行则正。”正因为伊秉绶为人正大温厚,光风霁月;为官刚直不阿,爱民如子;为艺气象宏阔,独标高格,品德官德艺德兼善,才会为万民钦敬、古今同表。
次说立功。所谓立功,即治国平天下,为天下人谋永福。被誉为清代“三朝元老,九省疆臣”的阮元在给伊秉绶写的墓志铭中,称他“学宗儒,多善政,心精敏,能任事,扶节义,抑豪右”,应该说很好概括了伊秉绶的为人为学为官之道。伊秉绶的立功,集中体现在其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虽然伊秉绶任惠州知州时,惠州已不是苏轼当年的远谪之地。但也是积弊丛生,远非繁庶。上任伊始,他就手书一联挂于府署大堂以自勉:“合惠循为一州,江山并美;种竹梅为三友,心迹双清。”《清史稿》记述:其“问民疾苦,裁汰陋规,行法不避豪右。故练刑名,大吏屡以重狱委之,多所矜恤”。
同时,他致力于地方文化建设,奖掖后学,创办书院,重用人才,为惠州长远发展打下坚实基础。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扬州水灾,两江总督铁保举荐伊秉绶出任扬州知州。他受命于危难之际,“饥咽脱粟饭,渴饮浊流水”,与百姓同甘共苦,设置粥厂,安置灾民,动员富商捐钱捐物,共度时艰,亲自核发赈灾钱粮,严禁胥役克减,派兵剿匪安民等,取得很好效果。《清史稿》载“民虽饥困,安堵无惶惑”。第二年,扬州风调雨顺,百废皆兴,百姓无不称颂。伊秉绶回乡丁忧期间,屡出善举,造福桑梓。宁化城墙坍塌,他出千金维修;家乡遭逢饥荒,不仅自己捐粮捐物,而且游说商家平价粜米;筹措钱粮万两倡修广济、龙门二桥,等等。
其实,伊秉绶宦游之时,是康乾盛世之末,社会乱象已现,官贪吏墨,天灾民变,豪强邪教层出不穷,做个好官,并不容易。伊秉绶之所以能够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与其丰厚的政治资源不无关系。其父伊朝栋官至光禄寺卿,曾参加乾隆八十寿辰的“千叟宴”;嘉庆帝师大学士朱珪对他很器重,“目之为国士”;他的文章师傅是“铁嘴铜牙”纪晓岚,书法老师是“宰相刘罗锅”刘墉。可以说乾嘉两朝的达宦硕儒,伊秉绶非师即友。伊秉绶在惠州知府任上,曾因得罪两广总督吉庆,被诬谪戍军台,但能很快昭雪,与其朝中有人不无关系。曾有研究者指出,以伊秉绶的官声、才干、学问、资源,天若假年,功名事业当不止于此。
再说立言。所谓立言,简而言之就是著书立说,弘道育人。伊秉绶虽然也有不少诗文集传世,但无论是名重当时,还是蜚声后世,都首推其书法艺术莫属。伊公的书法艺术和成就,代有公论。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标举四大家伊秉绶(伊汀州)、邓石如(邓顽伯)、刘墉(刘石庵)与张裕钊(张廉卿)为“集古大成”的典范,而把伊秉绶放在第一位,认为其书乃集分书之大成,与邓石如堪称清季碑学的两大鼻祖。沙孟海的名文《近三百年的书学》对他更是推崇备至:“伊秉绶是隶家正宗。康有为说他集分书之成,很对!其实,他的作品无体不佳,一落笔就和别人家分出仙凡的界限来。除出篆书是他不常写的外,其余色色都比邓石如境界来得高。”晚清书法大家何绍基《东洲草堂诗抄》称赞伊秉绶:“丈人八分出二篆,使墨如漆楮如简。行草亦无唐后法,悬崖溜雨弛荒藓。不将俗书薄文清,觑破天真关道眼。”据说乾隆常命其题写匾额,还特许他在所书殿名旁侧署名,现北京故宫中尚存的“崇禧门”即是伊氏手迹,民间亦有“一字一两黄金”之说,可见伊秉绶书名之盛。
伊秉绶以擅长隶书著名,其早年从晋唐楷书和行书入,及至中年在碑学思潮的影响下确立了以碑书为主的隶书创作道路,广涉博收,融冶一炉,尤以《衡方碑》《孔宙碑》《张迁碑》《裴岑记功碑》等碑浸淫最深,善于在取神遗貌中,遥接汉隶精神,继而拓汉隶以大,开创了雄朗朴茂、大气古拙的隶书风格。其隶书点画省却了汉隶蚕头燕尾的特征,横平竖直圆起圆收,富有装饰性。体势四围撑满,方严宽博中不失奇肆恣纵。《国朝先正事略》谓其“隶书愈大愈见其佳,有高古博大气象”。后代以伊秉绶的隶书作为取法对象的书家不少,福建已故的老一辈著名书家如黄葆戉、谢义耕、章友芝等,都受到了伊氏的影响。
除隶书外,伊秉绶的行书亦戛戛独造,独树一帜。其行书受到了“二王”、颜真卿、李东阳、刘墉书法的影响,尤其善于把颜真卿的篆籀用笔和汉隶的体势巧妙结合,形成疏朗清逸、古拙奇警之风格,与当时规模赵董的书风有仙凡之别。
作为八闽书坛的后学。我对伊秉绶长存高山仰止之情。早年我于楷书、行草着力颇多,近几年专攻隶书,独服伊秉绶,对其心摹手追,深深为其雍容典雅和正大气象所迷醉,也常常为其人品官德所折服。我专门拜访过伊秉绶故居,就在宁化县翠江镇花心街,经两百多年风雨、兵燹、人祸,虽然现被人杂居,但整体保存还算完好,明清古韵犹存。走在故居的小雨坪、小茶厅、正厅、卧室、天井、花台,细细品赏大门的“卿大夫第”、正厅的“父子进士”与“子孙拔萃”、花厅的“书香旧舍”等额匾,就像是完成了一次与伊公的穿越时空的对话。
(作者为福建省文化厅副厅长、福建省艺术指导委员会副主任、美术书法专业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