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里子山

2017-06-06 11:01:39 来源:中国书法杂志 点击:

 

元  康里子山  行草书宣使帖卷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康里巎巎(1295—1345),字子山,号正斋、恕叟,西域康里色目(古代高车人后裔,今属新疆或中亚的哈萨克族)人。在元代甚至整个中国书法史上,康里子山都是一位重要的书法家。这不仅是因为他个人书法所取得的成就,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位生于书香世家、长于元代宫廷的少数民族书法家,康里子山对汉文化所秉持的态度,尤其是他在元代重要学术艺术机构奎章阁中所发挥的独特作用,他与赵孟頫的师生交谊以及他与杭州文化圈之间的艺术交流,都使他的意义超出了一般书法家。

元代虞集、揭傒斯、康里子山的诗书际会

王力春

         元天历二年(1329),雅好书画文治的文宗置奎章阁,招揽朝野书画名家与文人学士,蔚成一代风雅故事。奎章阁历时十载有余,顺帝至元六年(1340)罢,至正元年(1341)改为宣文阁,虽经波折削减,然其流响犹存。元代为蒙古人执政,但亦颇重诗书,尤其是奎章及宣文盛事不绝于史,阁中士子才人各领风骚,为后人留下了若干可资评谈的佳话。若论入阁最早、居阁最久、才华最显、作用最巨、影响最为深远者,莫过于虞集、揭傒斯、康里子山三位。三人皆是诗书兼善,各承恩宠,彼此之间关系则十分微妙,鲜为人所关注。本文试图透过史乘之蛛丝马迹,窥见历史原貌,考察三人彼此间的诗书际会,并借此了解他们在奎章阁中的特殊地位及其诗书的历史影响。

 

元  康里子山  草书奉记帖卷  故宫博物院藏

 

三人在奎章阁及宣文阁中的地位

         我们先来比较三人的生卒年。虞集字伯生,号道园,世称邵庵先生,于南宋咸淳八年(1272)生于湖南衡阳,为避战乱,随父迁居江西崇仁。其卒年为元顺帝至正八年(1348),享年77岁。揭傒斯字曼硕,号贞文,龙兴富州(今江西丰城)人。他比虞集小两岁,生于南宋咸淳十年(1274),卒于元顺帝至正四年(1344),早逝于虞集四年,寿71岁。康里巎巎字子山,号正斋、恕叟,康里部(今新疆地区)色目人,生于元成宗元贞元年(1295),卒于顺帝至正五年(1345),年51岁。可见,与虞集和揭傒斯相比,康里子山要小得多,寿命也比较短。三人均为奎章阁创建时入阁,其时虞氏58岁,揭氏56岁,康里35岁。

          天历二年(1329),奎章阁始设于大都(今北京)兴圣殿西,不久升为奎章阁学士院,秩正二品,“命儒臣进经史之书,考帝王之治”,设大学士、侍书学士、承制学士、供奉学士、参书、典签等官,多以他官兼领。

         奎章初建,虞集由翰林直学士除奎章阁侍书学士,从二品。御制《奎章阁记》,命虞集撰记,御书刻石。不过,此后虞集与大学士忽都鲁都儿迷失等进曰:“陛下出独见,建奎章阁,览书籍,置学士员,以备顾问。臣等备员,殊无补报,窃恐有累圣德,乞容臣等辞职。”不过,此次辞职未得到文宗的批准。其后,有旨采辑本朝典故,仿唐宋会要,修《经世大典》,命虞集与中书平章政事赵世延同任总裁。此后,又有御史中丞赵世安为虞集请曰:“虞伯生久居京师,甚贫,又病目,幸假一外任便医。”文宗一看这是嫉贤妒才之计,于是怒曰:“一虞伯生,汝辈不容耶?帝方向用文学,以集弘才博识,无施不宜。一时大典册,咸出其手。”于此,可知虞集在奎章阁中的关键作用,以及阁中复杂的关系和文宗对他的倚重。

 

元  康里子山  行草书杂诗帖卷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再来看揭傒斯。在入阁之前,他曾三入翰林,“朝廷之事,台阁之仪,靡不闲习”。初开奎章阁,揭氏首擢为授经郎(正三品),以教勋戚大臣子孙。据《元史》本传记载:“文宗时幸阁中,有所咨访奏对,称旨意,恒以字呼之而不名。每中书奏用儒臣,必问曰‘其材何如揭曼硕?’。间出所上《太平政要》,策以示台臣,曰‘此朕授经郎揭曼硕所进也’,其见亲重如此。”可见,揭傒斯俨然成了阁中第一才臣。任授经郎期间,揭氏参与修著名的《经世大典》,并因此特授艺文监丞(从五品),参检校书籍事。据《元史》顺帝本纪载,元统六年三月丁丑,翰林直学士揭傒斯为奎章阁供奉学士(正四品)。而据揭傒斯本传记载:“既而,天子亲擢为奎章阁供奉学士,乃即日就道,未至,寻改翰林直学士,及开经筵,再升侍讲学士同知经筵事,以对品进阶中奉大夫。时新格超升不越二等,独傒斯进四等、转九阶,盖异数也。”可见,揭傒斯并没有实质任奎章阁供奉学士,而其陟进之快,已过群臣。

       再来看年龄最小但地位最为特殊的康里子山。康里子山出身色目名门,其父不忽木乃两朝旧臣,这也为他的仕进铺平了道路。奎章阁初立,他由礼部尚书监群玉内司(正三品),之后迁领会同馆事尚书,监群玉内司如故。群玉内司也是奎章阁的重要机构,“掌奎章图书宝玩,及凡常御之物”。此后,康里子山又被外派,未行,留为奎章阁学士院承制学士(正三品),再由升侍书学士(从二品)复升奎章阁学士院大学士(正二品);后奎章阁改宣文阁,提调为宣文阁崇文监。仅就在奎章阁中任职的品秩而言,康里子山以正二品为阁中最高品,已超过虞集所任侍书学士之从二品,更高于揭傒斯所任供奉学士之正四品。康里子山虽小虞、揭二十余岁,但因为是色目重臣之后,尤其又是文宗和顺帝之师,所以仕途精进,自有近水楼台之利。

      值得一提的是,元顺宗至元六年(1340),大臣议罢先朝所置奎章阁学士院及艺文监诸属官,康里子山进言曰:“民有千金之产,犹设家塾,延馆客,岂有堂堂天朝,富有四海,一学房乃不能容耶?”帝闻而深然之,即日改奎章阁为宣文阁,改艺文监为崇文监,馆阁得以存设如初。

      三个人的去世时间非常接近,虞集是至正八年(1348),揭傒斯是至正四年(1344),康里子山是至正五年(1345)。事实上,在这三位阁老去世之后,宣文阁已门前冷落、风光不再,并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元  康里子山  行草书杂诗帖卷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三人的诗书才学

          由于元代后期朝廷王位之争和权臣相互倾轧,奎章阁及其后的宣文阁也深受影响,其事功主要集中在文宗第二次即位的四年间和顺帝亲政的至正初年。虽然朝廷争权夺势的形势十分严峻,但对于依附于统治者的文人来说,则相对比较稳定,涌现了一批擅长诗书文礼者,诸如奎章阁鉴书博士柯九思擅长书画,宣文阁周伯琦长于篆书,欧阳玄精于诗文,在当时及历史都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就阁臣综合影响而言,还是以虞集、揭傒斯和康里子山为典型。这也与他们的才华和帝王的恩宠有关,他们在为馆阁粉饰文治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的才名功业。

         三人中,就儒学和诗文成就而言,虞集、揭傒斯明显要优于康里子山。在诗歌方面,虞集、揭傒斯、范梈、杨载齐名,人称“元诗四家”。关于虞集和揭傒斯诗文名次的排序,有不同的说法。《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八跋贡师泰《玩斋集》谓:“又从吴澄受业,复与虞集、揭傒斯游,故文章亦具有原本,其在元末,足以凌厉一时,诗格尤为高雅,虞、杨、范、揭之后,可谓挺然晚秀矣。”这里将虞集排在第一,而揭傒斯被排在最后。《西陂类稿》卷二十七云:“元初袭金源派,以好问为大宗,其后则称虞、杨、范、揭。”《闽中理学渊源考》卷三十八所引《建宁府志》亦称:“(杨载)与虞集、范梈、揭傒斯齐名,时号‘虞杨范揭’。”又,《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八十九明李蓘编《元艺圃集》曰:“今观所录,有虞集、范梈、揭傒斯,而无杨载。即一代名人号为四家者,已阙其一,是漏略诚所不免。”虽然排列不同,但无论哪一种,都是虞集居于揭傒斯之前。正如沈德潜《说诗晬语》所云:“虞、杨、范、揭四家诗品相敌。中又以‘汉廷老吏’为最。”这里的“汉廷老吏”,是虞集的自喻。《研北杂志》卷下:“虞伯生学士评诗,谓杨仲弘如百战健儿,范德机似唐临晋帖,揭曼硕似三日新妇,而自谓汉法吏师。”

       文章方面的排序和诗歌是一致的。宋濂在《待制集》序言中说:“天历以来,海内之所宗者,唯雍虞公伯生、豫章揭公曼硕、乌伤黄公晋卿及公(柳贯)四人而已。识者以为名言。”明代章懋在《枫山语录》评元代后期文坛十人,把虞集排在第一,揭傒斯排在第四,也是采用“虞、范、杨、揭”的顺序。又如元末文人杨维祯《竹枝词序》所言:“揭曼硕文章居虞之次,如欧之有苏、曾,其殆定论乎。”虞集素负文名,著有《道园学古录》《道园类稿》《道园遗稿》《虞邵庵诗》等,一生所写诗词文章逾万篇。揭傒斯传世有《文安集》,规模不及虞集著作,但也蔚然可观。相比之下,康里子山并不以诗文称,亦没有诗文集传世,只有散见的一些诗文。
 

元  康里子山  楷书跋欧阳询化度寺碑册

 

        在儒学方面,虞集、揭傒斯、柳贯、黄溍并称“元儒四家”。《元史》卷一百八十一黄溍本传:“(柳贯)与溍及临川虞集、豫章揭傒斯齐名,人号为儒林四杰。”这个顺序也有不同排列,如清宫梦仁《读书纪数略》卷二十二有“儒林四杰”:“柳贯、虞集、揭傒斯、黄溍(至正间齐名)。”可见,亦是虞氏在揭氏之前。

       不过,揭傒斯在儒学和史学方面,尚有可称述者。揭傒斯通晓五经,曾为《易图通变》作序,撰有关于《资治通鉴》“春秋笔法”的《通鉴纲目书法序》,上《太平政要》,主修《经世大典》,尤其是他曾作为总裁官,修宋、辽、金三史,这是虞集所没有参与的。为了修史,揭傒斯花了大量的心血,并最终因此而染风疾去世。据《元史》卷一百八十一本传记载:“(至正)四年,《辽史》成,有旨奖谕,仍督早成金、宋二史,傒斯留宿史馆,朝夕不敢休,因得寒疾,七日卒。”

       再来看三人的书法成就。在这方面,康里子山明显占了上风。元代最大的书法家是赵孟頫,而康里子山可以与其比肩,史有“北巎南赵”之称。《逊志斋集》卷十八题宋仲珩草书自作诗:“近代善书尤著者,称吴兴赵文敏公,及康里子山。文敏妙在其行,奕奕得晋人气度,所乏者格力不展。子山善悬腕,行草逸迈可喜,所缺者沈著不足。”《元史》卷一百四十三巎巎本传称其:“善真行草书,识者谓得晋人笔意,单牍片纸,人争宝之,不翅金玉。”《墨池璅录》卷三引解缙《春雨斋读书评》:“吾闻之……赵文敏神明英杰、仪凤冲霄、祥云捧日,康里子山雄剑倚天、长虹驾海……方逊志先生评书云:……康里公如鸾雏出巢,神采可爱,而颉颃未熟,虽俱得重名,而赵公高矣……子山最善悬腕,行草逸迈可喜,所乏者沉着不足。”

 

元  康里子山  行书跋赵孟頫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至正四年(1344)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关于康里子山的书法,《书史会要》认为其“正书师虞永兴,行草师锺太傅、王右军。笔画遒媚,转折圆劲”。《林登州集》卷二十三书张师䕫所藏康里子山书《捕蛇者说》卷后:“康里文献公真草书入妙品,此卷又得健笔佳纸之助,故驰骋精神,略无蹇滞,又妙中之尤妙者也。”其传世代表作有《谪龙说卷》《李白诗卷》《述笔法卷》《颜鲁公述张旭笔法记卷》《渔父辞册》《柳宗元梓人传》《临十七帖》等。地不爱宝,2007年9月,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梧桐花镇国公府村发现康里子山楷书碑两幢。这两通新发现的碑正面为康里子山书之楷书作品,背面则为回鹘文。碑建于顺帝元统三年(1335),碑额正面篆书:“大元敕赐故荣禄大夫辽阳等处行中书平章政事柱国追封蓟国公张氏先茔碑。”另一碑残断为二,篆额为“大元同知微政院事住童先德之碑”,上书“奎章阁承制学士臣巎巎奉敕书”。

        关于康里子山善书的一个著名典故是“日写三万字”。陶宗仪《辍耕录》卷十五:“江浙平章子山公,书法妙一时。自松雪翁之后,便及之。尝问客:‘有人一日能写得几字?’客曰:‘闻赵学士言,一日可写万字。’公曰:‘余一日写三万字,未尝以力倦而辍笔。’”于此可见其学书用功之勤,另一方面也说明其擅长行草,笔速很快。不过,关于“日书三万字”亦有提出异议者,《珊瑚网》卷二十一载:“第七卷为元名人书邓文原二札……康里巎,评者谓其雄剑倚天,长虹驾海,不无曲笔。又谓如莺雏出巢,神采可爱,颉颃未熟。末语得之。巎又言‘吴兴日可作万字,侬可三万字’,恐无此理。”

        康里子山的书法也有一定的影响。解缙《书学传授》:“康里子山在南台时,临川危素太朴、饶介介之得其传授,而太朴以教宋璲仲珩、杜环叔循、詹希元孟举,介之以授宋克仲温。”《续书史会要》明杜环条:“解大绅谓,其与宋仲珩、詹孟举亲,受业于康里子山之门,故其书法相等埒耳。”

      《道园学古录》卷二十九:“天历己巳,天下大定,中外乂安,天子始作奎章之阁于宫庭之西。日亲御翰墨,时荣公存初、康里公子山,皆近侍阁下。”因为特殊的身份和职务,康里子山题跋的书画作品有很多。例如,《清河书画舫》卷九上:“《秦观小字黄庭经》,后有吴傅朋、李泰发、鲜于伯机、康里子山四跋尾,皆极赞美之。”《真迹日录》卷二阎立本王会图:“后有康里子山等三跋。”卷四:“新都吴新宇藏松雪翁小楷《清净经》……后有康里子山、王元驭二跋并佳。”《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一百:“米芾云山远树图,后方自题,并康里子山跋。”同卷:“双骑图,苏子瞻题,米芾等题名,并赵子昂、康里子山跋。”《池北偶谈》卷十二记观宋牧仲书画:“康里子山临十七帖。”《抑庵文集》后集卷十七前贤墨迹序:“今所存者,松雪、子山各一纸而已。”

 

元  康里子山  行书圣安寺诗札 

 

          揭傒斯善楷、行二体,朝廷典册,多出其手。《书史会要》:“善楷书行草,朝廷大典册及元勋茂德当得铭辞者,必以命焉。揭傒斯正行书师晋人,苍古有力。”欧阳玄《圭斋文集》卷十《揭公墓志铭》:“楷法精健闲雅,行书尤工。国家典册及功臣家传赐碑,遇其当笔,往往传诵于人,四方释老氏碑版,购其文若字,袤及殊域门人。”

         因为揭傒斯在奎章阁经常接触皇帝,所以书法眼界自然不同。《文献集》卷十上《揭公神道碑》记载元统元年事:“一日入直奎章阁,上适至,左右奉法书名画、珍玩器物以进,公历陈其制作之年世,与其人之氏名,为之坐阅移时。”又因为在奎章阁位高恩宠之故,揭傒斯得以观看和题跋很多书画名迹。如《书画题跋记》卷二有其至正元年跋欧阳询《化度寺碑》,《石渠宝笈》卷六有其跋《春兰溪图》、楷书《唐千佛寺多宝塔院楚金禅师碑》并跋王蒙《多宝塔院图》,卷十三有其与奎章群臣观跋《晋王羲之书曹娥碑》、跋《元人三体书无逸篇》、至元元年跋《晋王羲之破羌帖》,卷三十有其至元五年跋《元赵孟頫杂书》,《庚子销夏记》卷一有其跋《陆柬之书陆机文赋》,《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六有其至元三年诗跋《定武五字损本兰亭》、诗跋《王右军此事帖》,卷十有其至正元年观跋《苏东坡虎跑泉诗卷》,卷四十五柯九思跋称天历二年揭傒斯跋“靖节乐天知命文章”,等等。

          揭傒斯长于楷书,字如其人,一丝不苟,刻板认真。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卷二《华亭门人周庶常策铭》:“寄元人揭曼硕泥金细书《金刚经》,工妙不减二王。末题字云:翰林国史院编修臣揭傒斯奉敕焚香盥手拜书,至治二年二月吉旦。”《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三十八高翼条引《六研斋笔记》:“翼善书小楷,仿《乐毅论》,精悍整饬,在揭曼硕之下。”还有一段有意思的典故,刘诜《桂隐集》记载元揭傒斯书《千文》,元统甲戌乙亥间书,正直端楷,如刀画玉。

         揭氏尚有草书。《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十七有《揭文安公杂诗卷》,草书纸本,内收《题真村堂》《题园趣亭》《题山水卷》《忆昨四首》《宫词一首》等诗。

 

元  康里子山  行书跋任仁发张果见明皇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虞集书法被文名所掩,然亦可观,其行楷颇得晋人韵味,八分隶书别具一格。明林弼《林登州集》卷二十三《书徐永愚所得赵虞二公翰墨后》:“赵文敏、虞文靖文翰,近代称绝。”其传世作品有行书《白云法师帖》为其晚年之作。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续稿卷一百六十二《虞伯生赐碑赞》:“道园先生正书、八分,俱入能品。此卷为柯九思博士作赐碑赞,用笔若草草,而中自遒劲,有古挑截法。”同卷又跋《虞道园诗》:“道园先生书法,可甲乙巎巎、赵,此书笔虽遒,而结法小疏。”又跋《虞贯二学士诗迹》:“右奎章阁侍书学士虞集伯生、翰林侍讲学士贯云石海涯墨迹合一卷。伯生……书亦称是。”此外,虞集还曾写篆书,《东里集》续集卷二十《同知昆山州事杨公墓碑后》:“欧阳原功文,杨友直书,虞伯生篆。”可见,此碑为虞氏篆额。

        关于虞集、揭傒斯、康里子山书艺的特点,《书法离钩》卷七评曰:“元人自赵吴兴外,鲜于伯机声价几与之齐,极圆健而不能去俗,邓文原有晋人意而微近粗,巎子山有韵气而结法少疏。然是三人者,吴兴之流亚也。虞伯生差古雅,鲜于必仁朗朗有父风,揭曼硕父子美而近弱。”从中可以看出,康里子山书风近于赵孟頫但稍随意,虞集书风近于古质,揭傒斯书风偏于今妍。今天看来,这种评价还是相对比较中肯的。

 

元  康里子山  行草书杂诗帖卷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三人之间的关系与交集

         因为虞集、揭傒斯和康里子山在奎章阁中的特殊地位,以及他们才高位重的政治因素,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特殊。文人相轻又相惜,内心十分细腻微妙,他们之间也是如此。

         首先来看虞揭二人的关系。于诗文方面,“虞范杨揭”这类的虞先于揭的排序,揭傒斯本人并不服气。虞集尝目揭诗如“三日新妇”,而自目所作如“汉庭老吏”。揭氏颇不平,故作《忆昨诗》,有“学士诗成每自夸”句,表达了不满和嘲讽之意。虞集见之,答以诗曰:“故人不肯宿山家,夜半驱车踏月华。寄语旁人休大笑,诗成端的向谁夸。”且题其后曰:“今日新妇老矣。”可见,虞集还是比较大度的,也给足了揭氏的颜面。所以,揭氏文集《文安集》的《四库全书提要》评曰:“是二人虽契好最深,而甲乙间乃两不相下。”

         不过,《四库全书提要》所说的二人“契好最深”,恐怕不一定是事实。关于这个故事,还有一些演绎的版本。如《池北偶谈》卷十六“虞揭”条:“虞道园序范德机诗,谓世论杨仲弘如百战健儿,德机如唐临晋帖,揭曼硕如美女簪花,而集如汉廷老吏。曼硕见此文,大不平。一日过临川,诘虞。虞云:外间实有此论。曼硕拂衣径去,留之不可。后曼硕赴京师,伯生寄以四诗,揭亦不答,未久卒于位。偶读《梁石门寅集》述此,记之文士护前,‘卢后王前’,千古一辙,可笑也。”这里拿诗坛“初唐四杰”对比,卢照邻不服“王杨卢骆”的排序,虞揭二人的关系也如出一辙。又如,《历代诗话》卷六十六引《山堂外纪》云:“揭闻‘三日新妇’之语,不悦。尝中夜过伯生,问及兹事,一言不合,挥袂遽去。后以诗寄伯生曰:‘奎章分署隔窗纱,不断香风别殿花。留守日颁中赐果,宣徽月送上供茶。诸生讲罢仍番直,学士吟成每自夸。五载光阴如过客,九疑无处望重华。’伯生得诗,谓门人曰:‘揭公才力竭矣。’就答以诗云:‘故人不肯宿山家,夜半驱车踏月华。寄语旁人休大笑,诗成端的向谁夸。’并题其后云:‘今日新妇老矣。’揭召至都,果疾卒。”按照这样的解释,虞揭之间颇有妒才不睦之嫌。

 

元  康里子山  草书临十七帖册(之一)  故宫博物院藏

元  康里子山  草书临十七帖册(之二)  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揭才之不及虞才,《蟫精隽》卷七“天香引”条云:“《辍耕录》载,道园虞邵庵伯生先生,于揭曼硕学士奚斯家,赋《三谒草庐图•天香引》,隔字一押韵,以为至难,且称先生之才为不可及。暇日游湖上,登孤山和靖祠,复于粉墙上得一阕,亦其体也。”又,《范德机诗集》提要:“揭傒斯序其集曰:虞伯生称德机如唐临晋帖,终未逼真,改评之曰范德机诗如秋空行云,晴雷卷雨,纵横变化,出入无朕。又如空山道者,辟谷学仙,瘦骨崚嶒,神气自若。又如豪鹰掠野,独鹤叫群,四顾无人,一碧万里云云。傒斯之论虽务反虞集之评,未免形容过当。然梈诗格实高其机杼,亦多自运,未尝规规刻画古人,固未可以‘唐临晋帖’一语据为定论矣。”

         从交谊方面来看,虞揭二人也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圈。据《词苑丛谈》卷七引《玉堂佳话》,元东岳庙有石坛,绕坛皆杏花,虞集作《城东观杏花》诗,同游者欧阳玄功、陈众仲、揭曼硕诸公。又如《元诗选》二集卷十一“王中丞士熙”条:“与袁伯庸、虞伯生、揭曼硕、宋诚夫辈,唱和馆阁,雕章丽句,脍炙人口。”《句曲外史集》附录《句曲外史小传》:“伯雨素有诗名,宜有作,遂赋长诗,有‘风沙不惮五千里,翻身跳入仙人壶’之句,闲闲大喜,送之翰林集贤袁伯长、虞伯生、揭曼硕,诸公和之,繇是名大起。”《滇略》卷五:“舒噜杰以元帅治临安,好文学大儒,与虞集、揭傒斯友善。”贡师泰《玩斋集》提要:“师泰……复与虞集、揭傒斯游,故文章亦具有原本,其在元末,足以凌厉一时。”

 

元  康里子山  楷书张氏先茔碑拓片(部分)  私人藏  张福有摄

 

元  康里子山  张氏先茔碑额题拓片  私人藏  张福有摄

大元敕赐故荣禄大夫辽阳等处行中书平章政事柱国追封蓟国公张氏先茔碑

         再来看虞集和揭傒斯书法方面的较能。虞揭在奎章阁初设之时,便一起鉴赏书画,过从甚密。揭氏曾有捧颂虞集的诗,《周秦刻石释音》石鼓文:“揭曼硕赠吴主一隶书行:曹南吴君主一,妙年力学,能文章,尤工隶书……国朝分隶谁最长,赵虞姚萧范与杨。赵公温温绍中郎,虞公格格追锺梁。”此诗中的赵就是元代书坛盟主赵孟頫,而虞就是虞集,中郎是汉代的蔡邕,锺梁是三国时期的锺繇、梁鹄,这里不仅把虞集的隶书与赵孟頫比肩,而且还把二人的隶书渊源追溯到汉魏之际,元代隶书不振,可见此乃谀美之词。

        陶宗仪《辍耕录》卷七载:“文宗之御奎章日,学士虞集、博士柯九思常侍从,以讨论法书名画为事。时授经郎揭傒斯亦在列。比之集、九思之承宠眷者,则稍疏。因潜著一书,曰《奎章政要》,以进。二人不知也。万几之暇,每赐披览,及晏朝有画《授经郎献书图》行于世,厥有深意存焉。句曲外史张伯雨题诗曰:‘侍书爱题博士画,日日退朝书满床。奎章阁上观《政要》,无人知有授经郎。’盖柯作画,虞必题,故云。”是时,虞集为从二品的侍书学士,而揭傒斯是正三品的授经郎,官秩是虞高于揭。再加上虞集和监书博士柯九思与皇帝谈论书画,使得揭傒斯失宠,而著《奎章政要》,可见揭傒斯是一个心胸不大、做事认真而工于心计的人。

        因为书画作品的缘分,同时也因为同在奎章阁,所以在许多书画作品上,同时留有虞揭二人的题跋。吉林省博物院藏元何澄《归庄图》,后有虞集、刘必大、揭傒斯、柯九思题跋,揭傒斯题跋时间为至元二年。又如,《弇州四部稿》续稿卷一百六十一《题詹侍御藏马麟楳鲜于伯机歌行真迹后》:“虞伯生、鲜于伯机、揭曼硕,俱有歌诗纪其事。”《石渠宝笈》卷六宋崔白平沙落雁图一卷:“有揭傒斯、虞集、文徵明题句三,倪瓒跋一。”《揭傒斯全集》诗集卷八《玛瑙石》诗序,提到“虞侍书集”等皆为诗文,而“因邀予赋”。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二十五《河图仙坛之碑》:“至元六年九月初一日,揭傒斯序”。此碑碑文为虞集所作,而序为揭氏作。《法书考》是元代仅有的几部书论之一,作者是色目人盛熙明。据《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六载,元代另外一位少数民族文人廼贤著《金台集》,虞集等人跋尾,而揭傒斯等人作序。

 

元  虞集、康里子山  楷书跋宋拓柯九思本定武兰亭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下面来看虞集与康里子山的关系。

          《倪文僖集》卷二十四《跋巎子山墨迹》:“康里子山在胜国时,官至翰林承旨、浙省平章,风神凝远,制行峻洁,其遇事英辩,法家拂士弗能过之。博通群书,刻意翰墨,名重当世。史称其片纸之存,人争宝之,不啻金玉。此迹乃其所书《汉延淑坚与李文德书》也。观其笔画遒媚,转折圆劲,信乎为可宝也。虞邵庵以谓‘清慎明哲之所寄兴’,谅固然矣。”“清慎明哲”,既是对欣赏康里子山墨迹者的赞誉,更是对康里子山本人的抬举,不过这都是场面上应酬的话语。

         其实,康里子山和虞集的关系并不融洽,《元史》卷一百八十一虞集列传记载:“一日,命(虞)集草制封乳母夫为营都王,使贵近阿荣、库库传旨。二人者,素忌集,缪言‘制封营国公’。集具藁,俄丞相自榻前来索制词,甚急。集以藁进,丞相愕然,问故。集知为所绐,即请易藁以进,终不自言。二人者愧之。其雅量类如此。”可见,康里子山与阿荣落井下石、嫁祸于虞集,是内心忌恨和官场尊卑的体现。

        《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御选元诗》卷六十五虞集《题康里子山尚书凝春小隐六韵》:“群玉府中香满袖,凝春亭里看花开……竹深每听尚书履,池暖时分太液杯……人间应得函封帖,青李来禽绕舍栽。”此时康里子山为礼部尚书,也就是奎章初开时他监群玉内司时的礼部尚书(从五品),而此时虞集是侍书学士(从二品)。诗中所说的“群玉府中香满袖”,“群玉府”指的就是群玉内司,“凝春亭里看花开”中的“凝春亭”,则应该是康里子山住处的景致,所以才有“竹深每听尚书履”“青李来禽绕舍栽”的说法。

        《道园学古录》卷十一《题子山学士所藏永兴公墨迹》:“子山公临池之嗜,追配昔人,殆神物留之,以遗真知真好者,非偶然也。某家学荒落,加以目昏,抚卷感叹。子山命识其后,故辄书之。”永兴公即唐初书坛四杰之虞世南,其墨迹为康里子山所藏,并命虞集题跋,其盛况可以想见。由虞自称“家学荒落,加以目昏”,亦可知此乃虞集晚年题跋,而“子山命识其后,故辄书之”,亦可知此时康里子山位近人君的特殊地位,并似乎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元  康里子山  行书跋宋人溪山无尽图  海外藏

 

最后来看揭傒斯和康里子山的关系。

         《山居新话》卷三:“元统间,革去群玉内司,并入艺文监,通掌其事。监官依集赛日数,更直于奎章阁。盖群玉内司所管宝玩,贮于阁内,时揭曼硕为艺文监丞。”康里子山天历二年(1329)初入奎章阁,即掌群玉内司。按,揭傒斯至顺三年始授艺文监丞。《揭傒斯全集》诗集卷七《呈诸君子》:“至顺三年(1332)八月二日,上疾大渐,特授艺文监丞。”《山居新话》所说的元统间,是在至顺之后。此时革去群玉内司,说明康里子山已经外调,而由揭傒斯接替其职,掌管书画宝玩,康里子山虽然小揭21岁,但在工作上俨然已是揭的前辈。

          揭傒斯和康里子山也有共同题跋或书撰的书画名作。《珊瑚网》卷十九《定武兰亭卷(赵子固所藏落水本)》:“至元三年岁丁丑四月初吉,揭傒斯谨题。右定武兰亭乃神妙之本,其宝藏之,不可轻易与人也,康里巎题。”《怀麓堂集》卷七十四《书化度寺帖》:“帙后若赵松雪、揭曼硕、巎子山诸公,皆有题识。”《纯白斋类稿》卷十九《跋罗进士墓志铭》:“余友罗以诚之先大夫进士君,得铭于翰林侍讲揭先生,而浙省平章康里子山大书焉……子山公之书,擅名一世,追迹锺王,龙蛇飞动,未尝轻与人写。”此为揭傒斯撰文,康里子山书写。又如,《钦定热河志》卷九十七《中顺大夫准台墓碑》:“翰林待制奉议大夫兼国史院编修官揭傒斯撰文,奎章阁大学士资善大夫知经筵事巎巎书丹。至元元年立,今碑文尚存。”

         此外,揭傒斯作为总裁官之一,与修宋、辽、金史,而康里子山也参与此事。《元史》卷一百四十三巎巎本传:“修辽、金、宋三史,岁久恐致阙逸,后置局纂修,实由巎巎发其端。”

        《石渠宝笈》卷六《元周朗贡马图》前有揭傒斯赞并序,其中提及康里子山:“皇帝御极之十年七月十八日,拂郎国献天马……廿有一日,敕臣周朗貌以为图。廿有三日,诏臣揭傒斯为之赞……是日,翰林学士承旨巎巎进臣为赞。”这里的“皇帝御极之十年”,指的是元顺帝至正三年(1343)。《元明事类钞》卷三十八“拂郎马”条:“元史顺帝时拂郎国贡异马……至正二年,西域拂郎国献马……上御殿临观称叹,敕学士巎巎命工画者图之,而直学士揭傒斯赞之。”二者之时间稍差一年,当以揭傒斯所序为准。这一年正是康里子山以翰林学士承旨而英年早逝的前两年,此时揭傒斯亦属暮年,三年后也撒手人寰。

         到此为止,讲完了三者之间彼此的关系和交集。总体来说,因为各种因素的存在,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紧密,甚至常有抵牾妒忌,但是,他们就像三颗各自闪亮的星辰,让后人得以了解元代一段文人逸事。虽然我们没有见到有关三人一起交游唱和的文献,但是后人有将三人聚合在一起的书法胜迹,这就是《弇州四部稿》续稿卷一百六十二《元名人墨迹》:“右元名人墨迹余后先所遴凡二十五纸……巎巎字子山……此跋殊草草不称。虞集字伯生……此诗乃贻白云闲公者,自称无住庵主,计其时,目且青矣,而老笔纷披可念。揭傒斯字曼硕……今此送远上人序,于书法文体见一斑,而浮屠语则未也。”该墨迹著录又见于《六艺之一录》卷三百七十九,但仅列人名,康里子山、虞集、揭傒斯三人相连属,分居第六、七、八位。

 

元  康里子山  草书柳宗元谪龙说卷  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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