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一个高贵的“死硬派”

2019-09-19 14:03:02 来源:网络 点击:
 
        现在流行一种“鸡汤”,大意是说:一块石头,有棱有角,从山坡上滚下去,势必跌撞得面目全非;但如果是一个已被磨得很圆滑的鹅卵石,那就顺利轻松多了。

        什么意思呢?你改变不了世界,就要学会改变自己,这才是一个人成功的诀窍。

       
 
        听着貌似很有道理,很受用。但从本质上讲,这不啻于一碗“毒鸡汤”,要一个人学会妥协,随大流,去个性,怎么舒服怎么过,到最后,即便真的抵达所谓的“成功”,这样的成功放到历史中、放到社会上有意义吗?

        反之,一个顽强的灵魂,如果时时不愿与世界妥协,不肯屈从现状,就算他失败了,这样的失败是否更有意义,更值得尊重?

        今天,最爱君就来讲一个“失败”的人。 

        1.傅山(1607—1684),字青主,山西阳曲人,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奇人。很多人知道他,可能源于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在《七剑下天山》里面,傅青主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文武双全,医术精妙,书画亦绝。

        梁羽生不是一味瞎诌,历史上的傅山,的确对得起这些评价。

        但纵使一身绝技,傅山却是一个“失败”的人。因为,他不从俗,时刻与世界对抗,最后变成了那块有棱有角的石头。

        傅山是个天才,记忆力超强。有一次,他与一个马姓同学比记性,由他的哥哥傅庚圈定53篇诗文,看谁能在最短时间内都背出来。

        马同学背了一整天,才背下四五篇。傅山从起床洗漱完毕,到早饭前,短短的时间内,就全背下来,一字不差。这让马同学膜拜不已,叹服如神。

        如此记性,科举考试应当不在话下。按照晚明思想大咖李贽的经验,考科举最容易不过,无非背诵三五百篇范文,考试时审对题目,默写一篇上去,保准高中。

        然而,傅山就是能把十拿九稳的试考砸。题目关于如何修身,傅山的答卷却写满了国家面临的种种危难。这叫故意审错题,他后来在诗中回忆这段经历说:“念我弱冠时, 命艺少旧习。塾题试致身, 满臆河山疾。”

        一个“臆”字,说明了他考试时的状态,满脑子都在想河山危急的事,压根儿不管试卷题目。他只想借机唤醒当局者。

        他的老师袁继咸,十分惋惜,说,傅山的文章确实好,可惜满是“山林气”。言外之意,是当局不喜欢。

        实际上,傅山对此并不在乎。他对八股文毫无兴趣,不会强迫自己去钻研取巧。他后来说,就算八股文写到天下无敌,又有何用?指望用八股文来接续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

        所以,在世俗意义上,青年傅山算是彻底失败了。

        2.生在晚明,这是傅山那一代人的命。国运沉沦,整整一代人的前途就完蛋了。

        明清易代之际,傅山37岁,是当打之年。挂在煤山槐树上的那具皇帝尸体,对遗民们却是一种无时不在的道德鞭打——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赢野蛮人——如今,野蛮人入主中原,连崇祯皇帝都成为那个“代价”,明朝的读书人有资格当那个“我们”吗?

        显然没有。读书人自始至终就是那个“代价”。

        明亡之前,傅山对明朝统治其实很不满。他的老师、山西按察司提学佥事袁继咸,因为敢于言事,触犯了当朝首辅温体仁的利益。温的马仔张孙振构陷了个罪名,把袁继咸押送京师。

        傅山知道后,对朝廷指白为黑十分愤慨,于是变卖家产,带领130多名同学赴京鸣冤。他们到处散发揭帖,揭露真相,希望能够上达天听。

        经过半年多的努力,冤案终得大白,袁继咸始获重新起用。作为这次学生运动的头领,傅山和他的同学薛宗周很快被称为“二义士”,名闻天下。

        不难看出,身处明末,傅山就是一个尽力改变世界,而不是改变自己的人。

        但是,清军很快打进山西,百姓哭成一片。傅山听到消息,跟几个朋友举杯痛哭了一场。那年除夕夜,他写下悲痛之诗:“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怕眠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

        袁继咸后来在南明抗清,被俘虏,他坚决不降,被杀前托人带信给傅山。信中说:“晋士门下知我者甚深,不远盖棺,断不敢负门下之知,使异日羞称袁继咸为友生也。”

        意思是,我如果投降了,你们当学生的,也会以我为耻。

        袁继咸之死,对傅山的触动很大。很长一段时间内,傅山带着老母亲、儿子辗转各地,为反清复明奔走。

        顺治十一年(1654)六月,傅山突然被捕,成了太原府监狱的囚犯。

        原来,受南明政权指派到北方发动反清起义的宋谦,被捕后供出了傅山。明亡后,傅山做了道人,身穿红色道袍,自号朱衣道人。宋谦对傅山的字号、年龄、衣着等信息一清二楚,清廷于是派兵抓人。

        凭宋谦的口供,清廷判傅山谋反死罪毫无问题。傅山的母亲也已做了最坏的准备,她对傅山的朋友们说:“道人儿自然当有今日事,即死亦分,不必救也。”

        就是说,我这个儿子出事被捕,乃意料中事,就算死了也值得,你们无须费心费力营救了。

        出人意料的是,傅山入狱一年后,竟然获释出狱。他的朋友全力营救,八方疏通,还是起了作用。

        出狱后,傅山却陷入了精神的痛苦之地,无法自拔。他写了很多诗句,反复慨叹他的羞愧:

        “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

        “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

        “死之有遗恨,不死亦羞涩。”

        反清复明无望,自己又锒铛入狱,出狱后背负苟活的精神负担……

        所以,在世俗意义上,中年傅山也是彻底失败的。

        3.在精神折磨之外,物质考验也成为傅山后半生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直接说吧,就是穷,贫穷伴他到死为止。

        明亡之前,傅山家境殷实,在老家忻州及太原一带有多处地产。明亡之后,他一方面典卖家产从事反清复明活动,一方面将部分财产散给族人,因此自身经济条件急转直下。

        他不得不通过鬻书卖画、行医售药等方式谋生,且时常寻求朋友的帮助,勉强度日。

        有一次,他听说祁县的米价比省城便宜,专门写信委托朋友代买。此种心酸,可想而知。

        贫穷的流浪生活,让傅山背负了对老母亲的无限愧疚。他后来回忆说,明亡后侍奉老母亲27年,其间不是有米无菜,就是有菜无米,或者有米菜无油盐炭薪,总之,老人家一个月至少有半个月吃不好。

        他和儿子傅眉入狱那年,除夕夜,傅眉被释放回家探望祖母,一进家门,才知道家中已经断粮数日。

        有一年,傅山过生日,有个朋友老早就说要给他割两斤肉。他眼巴巴等啊等,到了生日当天,那人却毫无动静。无比失落的傅山,只好去寺庙里喝大锅粥。

        不仅如此,连文人的基本配备,也大成问题。有个好友要请傅山在扇子上题字,傅山说好,但得等几天。为什么?因为他此时连书扇的毛笔和印泥都没有。

        然而,傅山完全有能力让生活过得更好,不用这么惨兮兮的。他具有非凡的书画才能,医术也相当了得,名气更是一线明星那么大。因为傅山,当时一堆一流人物跑到山西,比如顾炎武、屈大均、阎若琚、王士祯等等,让山西成为清初全国的文化中心。

        只要傅山愿意改变自己,变成一颗圆滑的鹅卵石,财富、官位都会滚滚而来。

        但他没有。对他而言,这些改变触及了一个士人的底线,他绝对不会去做。诱惑再大,也不动摇。

        宁可过他的穷逼日子,也不让高贵的灵魂掉价。

        人家夸他的字好,请他写两句,他挥笔写道:“乱嚷吾书好,吾书好在何?”

        你懂不懂书法,就跟着瞎夸。

        人家买他的字,又怕买到代笔的赝品,就要他当面写。他直接说:“俗物每逼面书,以为得真。其实对人作者,无一可观。且先有忿懑于中,大违心手造适之妙,真正外人那可得知也!”

        你们这些土豪啊,真是愚蠢至极,以为当着面写的就是真品,其实,我内心不爽,写出来的都是死字、死画、死诗文。

        人家要他帮治病,他则拒绝给两种人看病:奴人(奴态之人)和胡人(糊涂之人)。他的理由是,妙医和妙药,不能治粗俗者的病。 

        哪怕穷得叮当响,他依然是那个坚守的、傲娇的、高贵的傅山。连顾炎武都自叹弗如,说:“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

        但是,在世俗意义上,穷字当头的傅山,晚年照样失败,相当失败。

        4.康熙十八年(1679),为了安抚笼络汉人知识精英,康熙帝举行了博学鸿儒特科考试。各地举荐了180多位“博学鸿儒”,几乎把大江南北的大V“一网打尽”。

        傅山名气大,学问高,自然在官方的征辟之列。他称病不出,地方官不依不饶,要把他抬到京城。到了北京城外一座寺庙,傅山宁死不进京,皇帝也没办法,只好放他回去了。

        这时候,离明亡已经过去30多年,除了傅山、顾炎武等少数死硬派,绝大多数知识精英对清廷的笼络趋之若鹜。

        傅山对此感到痛心,据他统计,崇祯十年(1637),山西考中进士的19人中,有16人在易代之际降了满人,出仕做了官。

        他看到这样快速转向的世界和人心,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和能力去阻止别人的趋之若鹜,但他,没有随大流,也没有改变自己。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临终前,77岁的傅山写下《辞世帖》,庆幸自己终于“真返自然”,并要求不发讣告,不设吊唁。到死为止,他从未与这个世界妥协过。

        这就是傅山走过的路,一条崎岖难行、人迹罕至的路。

        如今,泛滥成灾的鸡汤文,绝对不会教我们去走难走的路,只会迎合我们的舒适区,以温水煮青蛙的姿态,让我们觉得很焦虑,同时很享受。

        傅山,如此高贵的灵魂,在他们的字典里,是傻帽,是失败者。他们只会推崇左右逢迎、顺风顺水的人精,美其名曰善于改变自己,适应环境,胜者为王。

        现在的知识精英,太善于在严酷的环境下让自己舒服起来了。在他们的认知里,傅山只要改变一下心态,甚至不用做什么,就是铁定的人生赢家——

        青年时期,不要那么愤青,好好歌颂晚明的酱缸,写写四平八稳的科举时文,举人进士不就到手了吗?

        中年时期,不要那么讲气节,喊两声反清复明,做做姿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有两根硬骨头就行了,接下来偷偷做个顺民,向新主表表态,高官厚禄不就到手了吗?

        晚年时期,不要那么脾气火爆,嫌富爱贫,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写字,写好看,写好听;谁给的钱多,就给谁看病,开好药,开贵药,发家致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吗?

        然而,他们没有想过,这样处处算计、人情练达、养尊处优的“傅山”,那个时代也许有很多很多,因为太多太滥,以至于他们的名字一个也没留下来;即便留下名字,后人也不会惦念他们。

        而那个真正的傅山,尽管生前“失败”,身后却甩开当时那些成功者几条大街,成为一个民族高傲的象征;尽管生前贫苦,身后却一幅草书拍出3277.5万元的天价(《治学篇、太原三先生传》长卷,中国嘉德秋拍,2011年),让那些速朽的成功人士,惊得棺材板都压不住。

        我之所以推崇傅山的轴和犟,赞美傅山的“失败人生”,鄙视那些貌似鲜美实则毫无营养,甚至有毒的鸡汤文,理由只有一条:

        再小的力量,再小的个体,也可能改变这个世界;即便改变不了世界,也不要让自己被这个世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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