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书法十讲:运笔问题(第五讲)

2019-08-16 10:17:13 来源:网络 点击:

 
        今天所讲的是关于运笔问题,本问题包括笔法、墨法两项。笔法是谈使转;墨法是谈肥瘦。使转关于筋骨,筋骨源于力运;肥瘦关于血肉,血肉由于水墨。而笔法、墨法的要旨,又尽于“方”“圆”“平”“直”四个字。方圆于书道,名实相反,而运用则是相成,体方用圆,体圆用方。又画欲平、竖欲直,说来似乎平常,实是难至。
 
        本来在书学上笔法二字的解释,其涵义的分野,古人不大分别清楚。全部——包括孙过庭所创的“执”“使”“转”“用”四个字在内的含义,大部分须靠学者的天才、学力上的悟性去领解,几乎不大容易在嘴巴里清清楚楚地讲出来,或是从笔尖下明明白白地写下来。历史上记载,钟繇得蔡邕笔法于韦诞,既尽其妙,苦于难以言传。他曾经说:“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三句话就完了。此外如卫夫人也说:“自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不差,孟子也曾经说过:“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书学上的点划与结构,正好比规矩,是可以图说的;而这个“巧”字倒是很抽象,是属于精神和纯熟的技术方面的,是无从图说的。因此,玄言神话,纷然杂出,初学者既感到神秘万分,俗士更相信此中必有不传之秘。其实呢,“道不远人”,又正好应着孟子所谓“子归而求之,有余师”的一句话。钟繇、卫夫人的谈话是老实的,种种托于神话的故事,亦无非是表示非常慎重而已。试看,王羲之说:“夫书者,玄妙之技也,自非达人君子,不可得而述之。”又说:“书弱纸强笔,强纸弱笔;强者弱之,弱者强之。迟速虚实,若轮扁斫轮,不徐不疾,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口所不能言也。”鲁公初问笔法要义于张长史,长史曰:“倍加工学临写,书法当自悟耳。”孙虔礼云:“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释辩光云:“书法犹释氏心印,发于心源,成于了悟,非口手所传。”
 
        对于一辈有心而没有天才,或者有天才而学力未至的学者,因为悟性与学诣程度的悬殊,有时却苦于无从说起,倒不是做老师的矜持固闭。一方面,又正恐聪明学者的自误,不肯专诚加功,于是托于神话,出于郑重。而对于一辈附庸风雅,毫无希望,来意不诚的闲谈客人,不高兴噜苏,只好冷淡对之,乐得省省闲话了。除此之外,也有附骥之徒,托师门以自重,说道曾得某师指教笔法,而某师得之某名家,以自高身价者,此又作别论。
 
        因此,如《法书要录》所载,传授笔法,从汉到唐,共二十三人。又别书所载,不尽相同的传授系统说法,只可资为谈助,并不能像地球是圆的、父亲是男的一样可信。固然,那不同的系统中人物,都是历代名家,又大都是属于自族父子、亲戚、外甥、故旧门生。因为有一点诸位可以相信:“就有道而正焉”,古人的精神,正和我们一样,“君子无常师”,他们每个人的老师,也何止一个人呢。
 
        今世所传古人书论,从汉到晋这一时期中,多属后人托古,并不可靠。但虽属伪托,或者相传下来,并非绝无渊源,其中精要之语,千古不刊,不能就因为伪托而忽视,所以,现在丢开考证家的观点来讲。
 
        现在,言归正传。孙过庭“执”“使”“转”“用”四字的创说,比昔人笼统言“笔法”“用笔”“运笔”分析得大为进步,所以,我为了讲演明了起见,取来分属三讲:第三讲的执笔问题(执谓浅深长短之类),本讲的运笔问题(使谓纵横牵掣之类,转谓勾缳盘纡之类),第六讲的结构问题(用谓点画向背之类)。
 
        本讲以运笔问题包举笔法、墨法。一则因为笔墨关系,本属相连。再者,古人书论,亦多属二者并举。在三讲中引前或不引后,亦正须同学们前后参看的地方。
 
        “夫用笔之法,先急回后疾下,如鹰望鹏逝。”讲笔法最早的是秦丞相李斯。李斯说:“信之自然,不得重改。”元代赵孟坚所谓:“文章精到尚可改饰,字画落笔,更不容加工,求以益之,适以坏之。”正是阐明此意。到后汉蔡邕的《九势》说得更为具体,他说:“藏头护尾,力在字中。”又解释藏头说:“圆笔属纸,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这便是后世“折钗股”“如壁坼”“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端若引绳”一类话之祖,也便是观斗蛇而悟笔法的故事的理由。后世各家卖弄新名词、创新比喻、造新故事,其实都不出老蔡的这八个字。他又解释护尾说:“画点势尽力收之。”这又是米老“无往不收,无垂不缩”两句名言所本。蔡邕所谓“藏头护尾”,我觉得篆隶应当如此,楷正用笔也是如此。这样看来,后世各家的议论,尽管花样翻新,正好比孙悟空一筋斗十万八千里路,却终于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
 
        元代董元直的《书诀》,集古人成说,罗列甚全,一向公认为书法的最高原则。现在我摘录其关于笔法者,诸位可作一对比。
 
        无垂不缩:谓直下笔,既下渡上,至中间垂直,则垂而头圆。又谓之垂露,如露水之垂也。
 
        无往不收:谓波拨处,既往当复回,不要一拨便去。
 
        如折钗股:圆健而不偏斜,欲其曲折圆而有力。
 
        如壁坼:用笔端正,写字有丝连处,断头起笔,其丝正中,如新泥壁坼缝,尖处在中间,其布置之巧。
 
        如屋漏痕:写字之点,如空屋漏孔中水滴一点圆,正不见起止之迹。(云间按:屋漏痕,如屋漏水于壁上之痕,言其痕之委婉圆润,非只言漏水点滴。)
 
        如印印泥,如锥画沙:自然而然,不见起止之迹。
 
        左欲去吻:左边起笔,不要多嘴。
 
        右欲去肩:右边转角,不要露肩,古人谓之“暗过”。
 
        线里藏针:力藏在点画之内,外不露圭角。东坡所谓“字外出力中藏棱”者也。
 
        种种说法,无非为伯喈八字下注解。唐代徐铉工小篆,映日视之,书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曲折处亦无偏侧,即此可见其作篆用笔中锋之至。
 
        从来讲作字,没有不尚力的。可见这一种力如果外露,便有兵气、江湖气,而失却了士气。字须外柔内刚,东坡所谓“字外出力”不过是形容多力,不可看误。米襄阳作努笔,过于鼓努为力,昔贤讥为“仲由未见孔子时习气”,此语可以深味。书又贵骨肉停匀,肥瘦得中。否则,与其多肉不如多骨。卫夫人《笔阵图》中有几句名言:“下笔点画波掣、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若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她又解说心手的缓急、笔意的前后说:“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
  
        现再次取名家议论录于下:
 
        王僧虔云:“……浆深色浓,万毫齐力……骨丰肉润,入妙通灵……粗不为重,细不为轻,纤微向背,毫发死生。”
 
        梁武帝云:“纯骨无媚,纯肉无力,少墨浮涩,多墨笨钝。”
 
        虞世南云:“用笔须手腕轻虚……太缓而无筋,太急而无骨,侧管则钝慢而肉多,竖管直锋,则干枯而露骨。终其悟也,粗而能锐,细而能壮,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
 
        欧阳询云:“每秉笔,必在圆正重气力,当审字势,四面停匀,八边俱备。……最不可忙,忙则失势;又不可缓,缓则骨痴。瘦乃戒枯,肥即质浊。”又云:“肥则为钝,瘦则露骨。”
 
        孙过庭云:“……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气存矣,而遒润加之……”
 
        徐浩云:“初学之际,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用笔之势,特需藏锋,若不藏锋,字则有病,病且不去,能何有焉。”又云:“作书筋骨第一,鹰隼乏彩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翚翟备色而翱翔百步,肉丰而力沉也。……若藻耀而高翔,则书之凤凰矣。”
 
        张怀瓘云:“夫马筋多肉少为上,肉多筋少为下,书亦如之。若筋骨不任其脂肉,在马为驽骀,在人为肉疾,在书为墨猪。”又云:“方而有规,圆不失规。圆有方之理,方有圆之象。”
 
        韩方明《授笔要诀》,述其所师徐(王寿)之言有曰:“夫执笔在乎便稳,用笔在乎轻健。故轻则须沉,便则须涩,谓藏锋也。不涩则险劲之状无由而生,太流则便成浮滑,浮滑则是为俗也。”
 
        姜白石云:“用笔不欲太肥,肥则形浊。又不欲太瘦,瘦则形枯。不欲多露锋芒,露则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则体不精神。”又云:“下笔之际,尽仿古人,则少神气。专务遒劲,则俗病不除。所贵熟习精通,心手相应,斯为美矣。”又云:“迟以取妍,速以取劲,必先能速,然后为迟。若素不能速而专事迟,则无神气;若专务速,又多失势。”
 
        丰道生云:“书有筋骨血肉,筋生于腕,腕能悬,则筋脉相连而有势。骨生于指,指能实,则骨坚定而不弱。血生于水,肉生于墨,水须新汲,墨须新墨,则燥湿调匀,而肥瘦适可。”
 

 
        于此,不能不特别一提的是“八法”。社会上称赞人家善书,总是说精工八法。八法的由来,便是智永所传的“永字八法”,历代学书者对此都颇为重视。唐代的李阳冰说:“王羲之攻书多载,十五年偏攻永字。”而前人认为很神秘的作传授笔法系统,他们所称的笔法,从羲之以后,似乎也就是指这个八法。什么是永字八法呢?现在说明如下:
        (一)点为侧,如鸟翻然侧下。
        (二)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
        (三)竖为努,用力也。
        (四)挑为趯,跳貌与跃同。
        (五)左上为策,如策马之用鞭。
        (六)左下为掠,如篦之掠发。
        (七)右上为啄,如鸟之啄物。
        (八)右下为磔,裂牲谓之磔,笔锋张开也。
 
        李阳冰说逸少十五年偏攻永字,有无根据,不得而知。但凭我的猜测,书而讲法,莫过于唐人。当时不知哪位肯用功的先生,找出一个笔画既少,而笔法又比较不同的“永”字来,想以一赅万,又托始于一个王羲之的七世裔孙——大书家智永和尚,于是流传起来,足以增重,人家也便相信不疑了。一到宋人,遂入魔道,宋人已自非之。如黄鲁直云:“承学之人,更用《兰亭》永字,以开字中眼目,能使学家多拘忌,成一种俗气。”董广川亦云:“如谓《黄庭》清、浊字,三点为势,上劲、侧中、伛下,潜挫而趯锋。《乐毅论》燕字,谓之联飞,左揭右入。《告誓文》容字,一飞三动,上侧、左竖、右揭,如此类岂复有书耶?又谓一合用、二兼、三解撅、四平分,如此论书,正可谓唐经生等所为字,若求之于此,虽逸少未必能合也。今人作字既无法,又常过是,亦未尝求于古也。”真可谓一针见血,如此论书,坐病正同古文家、词章家的批注,试问作者初何曾求合于此。
 
        今人李公哲,对“永”字八法加以批驳,颇具理由:“古人论书,多以永字八法为宗,取其侧、勒、努、趯、策、掠、啄、磔等八法具备。二千年来死守成规,莫逾此例。窃以为大谬不然者。如‘心’字之弧画,属于‘永’字何笔?固为八法所无,其缺憾之处此其一。永字第一笔之点为一法,第二、三、五笔之画,虽横竖不同,笔势原属一法;第四笔之趯为一法;第六、七笔之撇亦同是一法;第八笔之捺是一法,共成五法,所谓八法,只有五法,此其二。点有侧正,勒有平斜,趯有左右,撇有趋向,捺有角度,所谓八法者,若论笔之本法,则嫌太多;若言笔之变法,又嫌其太少,其未合逻辑明矣,此其三。……”
 
        李先生所谈的三点都是事实。古人举出笔画少而笔法多的“永”字,总算不容易,不必说“大谬不然”。所大谬不然者,是后人拘于死法,愈注释,愈支离,于道愈成玄妙难懂。相传如唐太宗的《笔法诀》,张长史的《八法》,柳宗元的《八法》,张怀瓘的《玉堂禁经》,李阳冰的《翰林密论》,陈绎曾的《翰林要诀》,无名氏的《书法三昧》,李溥光的《永字八法》以及清人的《笔法精解》等等,指不胜屈,虽每间有发明,然论其全部,合处雷同,不合处费词立名,使学者目迷五色,钻进牛角尖里去,琐琐屑屑,越弄越不明白,实是无益之事。
 
        如果丢开“法”不说,我却注意到一点,为一般所忽略的,便是永字八法的形容注释,全是在讲一个“力”字,正如相传卫夫人的笔阵图,欧阳询的八法,着眼处并未两样。
此外,我所欲言的,是笔法应方圆并用的。世俗说,虞字圆笔,欧字方笔,这仅就迹象而言,是于书道甘苦无所得的皮相之谈。用笔方圆偏胜则有之,偏用则不成书道。明项穆说:“书之法则,点画攸同;形之楮墨,性情各异。犹同源分派,共树殊枝者,何哉?资分高下,学别浅深。资学兼长,神融笔畅,苟非交善,讵得从心?”
 
        至于学书先求“平正”,诸位休小觑了这二个字。“横平竖直”真不是易事。学者能够把握“横平竖直”,实在已是了不起的功力。我们正身而坐,握管作字,手臂动作的天然最大范围是弧形的一线,从左到右所作横画容易如此;右上作直画容易如此;左下其势也如此。我常说,一种艺事的成功,不单是艺术本身的问题,“牡丹虽好,绿叶扶持”,条件是多方面的,天资、学识、性情尤有不同。就艺术本身来讲,诸位听了我讲的运笔问题,我相信决不至于一无所得。但即使在听了以后能完全领会,在实际方面不能说“我已经能运笔”。所以,真正的领会,必须在“加倍工学临写书法”之后,而且一定要等到某一程度以后,然后才能体验到某一点,并且见到某一点,那是规律,绝难勉强。
 
        关于运笔问题,古人精议,略尽于此,学者能随时反复体会,就可以受用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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