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钊谈书法

2019-07-19 13:38:14 来源: 点击:

        中国文字,因其各个单体自身之笔画,错综复杂,而单体与单体间之距离配搭,又变化繁多,所以在实用上,务求其妥帖匀整、调和自然,因而就产生了书法的研究。又因所用的工具不是硬性的钢笔,而是软性的毛笔(如狼毫、羊毫、鸡毫、鼠毫等),弹性既富,书写时用力的轻重、用笔的正侧、墨色的浓淡、蘸墨的多少,以及前后相联的气势、左右欹正的姿态,均足以促成种种不同的体式、不同的风格;妍媸由是而生,流别由是而著,此又书法在我国之不仅以妥帖、匀整、调和为满足,而在艺术上有特殊之发展也。

陆维钊作品“心画”

        惟其如此,故中国书法,其结构若无错综俯仰,即无姿态;其笔顺若无先后往复,即无气势;其布局若无行列疏密,即无组织;其运笔若无正侧险易,即无变化;其笔毛若无弹性、轻软,即无肥瘦;其使墨若无浓淡、枯润,即无神采;其形貌若无骨骼血肉,则无生气。循是以推,不一而足。试将此工具易为钢笔,此组合易为字母,欲求其不失美术上之特性,恐不易得。
 
陆维钊隶书作品
 
        书法之美术性既如上述,但其内容意义,则在于表达思想情感的文字,故学习书法,首先要求有实用的价值。其次才进而要求可以满足美术的需要。所谓美术的书法,可以用以下几种形容词来表达我对它品鉴的感觉,如:沉雄,豪劲,清丽,和婉,端庄,厚重,倜傥,俊逸,浑穆,苍古,高逸,幽雅等。而欣赏的人,对名家作品,正如与英雄(沉雄、豪劲)、美人(清丽、和婉)、君子(端庄、厚重)、才士(倜傥、俊逸)、野老(浑穆、苍古)、隐者(高逸、幽雅)相对,无形中受其熏陶:感情为所渗透,人格为所感染,心绪有所改变,嗜好为之提高,渐渐将一般人娱乐上之低级趣味转移至于高级。这便是学书法的价值。 

 


 
陆维钊常用印
 
        不特此也,研究书法必注意安和、妥帖、雅驯、整洁。以此推之,由明窗净几,笔砚精良,而布置园亭,整理居室,以至于绘画之构图,作文之剪裁,其理可通也。研究书法,又必注意书写之无讹、始终之不懈。无讹,乃心细之征;不懈,见忍耐之力。而况谨厚之人,字多端庄;轻率之流,书多潦草。以此推之,则治事观人,其理可悟也。进而时时观摩名碑法帖、名人墨迹,对古今书家必发生“心仪其人”之感。而书家之传于后者,类多人格高尚,学问深湛,文辞华美;非此者,其修养之不足,必不易于传世。若因此而受其影响,仰前修之休烈,发思古之幽情,默化潜移,则又其收获之一也。
 
陆维钊行书作品
 
        不特此也,当我人学习书法(音乐、绘画、雕塑亦然),专心一致,略不旁骛,则其心中必无人世间种种私利杂念厕于其间,陷人于忧患得失计较,不能自拔。我人在濡毫吮墨临池之际,此时手脑只在于点画方寸之间,紧张之心绪为之松弛,疲劳之精神借以调节。若每日有一小时之练习,即有一小时之恬静。只有紧张而无恬静,只有疲劳而无宁息,势必有害健康。西人以休息与工作并重,谓休息后工作,效力可以大增。此则信笔挥毫,不必求其成为名家,成为美术品,而为调节生活、宁静精神计,又其功用之一也。  
 
陆维钊临摹作品
 
        不特此也,美术有动的与静的二类:动的如音乐,静的如绘画,而书法则属于静的之一种。动的音乐,其好处固能使人心神感发,但每易过度,喜则乐而忘返,放心不能收;哀则情绪紧张,颓而不能制。故我国理论,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难能可贵之境界。至于绘画,因系静的艺术品,较少此种流弊,然犹不及书法之绝不会发生不良之副作用。此就娱乐言,有利而无弊,又其可取者一也。  
 
陆维钊隶书作品
 
        不特此也,研究甲骨、钟鼎,涉及古文字学范围,始而分析指事、象形、形声、会意之部居,中而沟通古今通假、转变之法则,终而补苴许氏说文一系相承之旧说,有裨六书,有补古训。此其一。周、秦、汉、唐,铭文碑板,撰者每属通人,体制每兼众有,文辞典则,书法华赡。习其字,必通其文,循流溯源,可为文学史之参考;低徊吟诵,又可代各体文之欣赏。此其二。而史料丰赡,人物辐聚,自典章制度、国计民生,以至社会风土、人情族望,每可补订史书。此其三。斯则又由学书而导吾人于问学之途,以兴起探求学问的兴趣,又其作用之一也。
 
陆维钊行书作品
 
        我惟以此论书,故对于杨雄所说的“书,心画也”(《法言?问神篇》)一语,认为最足以表示书法之精义。此处之“画”字,也可作“描绘”解,则书法即是心理的描绘,也即是以线条表示心理状态的一种心理测验法。故醉时之书,眉飞色舞;喜时之书,光风霁月;怒时之书,剑拔弩张;悲时之书,神沮气丧;以及年壮年老,男性女性,病时平时,皆可觇其梗概。盖心脑之力量,指挥筋肉;筋肉之力量,聚于手指;指头之力量,指挥笔杆;笔杆动而笔尖随之。由是而就果溯因,推想其平日之训练,下笔前之姿势,书写前之情绪,书写时之环境,谓不能得其心理,我不信也。
 
陆维钊在西泠印社为日本书法代表团作书 
 
        我惟如此论书,故以为学书者成就高下,除前所述之学问修养外,其初步条件有二:其一属于心灵的,要看其人想象力之高下;如对模糊剥落之碑板不能窥测其用笔结构者,其想象力弱,其学习成就必有限;其二属于肌肉的,要看其人手指上神经之灵敏不灵敏、如心欲如此,而手指动作不能恰如其分,则其神经迟钝,其学习成就也必受限制。此即所谓不能得之心而应之手也。而况不得心,不能见古人之精神,更何能将所见之名迹揣摩之,而为之重行表现于纸上?故不得于心者,虽学无成;得于心而不应手者,往往大致粗似,不能达到丝丝入扣之地步。平常书家不能语其根由,往往或曰“此人性不相近”,或曰“此人天资低劣”。实则无甚神秘,即在其中有如此物质关系而已。
 
 
摘自《书法》198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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