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法的精神特质和远景,陈量对话沃兴华(一)

2019-07-12 11:33:54 来源:网络 点击:
        从上个世纪书法的各种流派的产生到如今,书法本质上没有得到新一轮的探讨。关于书法理念的深入没有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基础上向前拓展,反而大大后退,书法研究和探索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语状态。而在整个书法界,一提到沃兴华,人们便会以“流行书风“、“极具争议”、“丑书”、“形式构成“等等标签对贴。这个对话来源于一次长时间的交谈,来源于对书法史写作、当代书法研究批评、现代书法问题的深刻思考,真实还原了一个每天早晨抱着白纸拿着盒饭出门、晚上抱黑纸回来的沃兴华先生的思考,我们相信读者会被他荒谬的行为下真实的思想所撞击,从而重新认识那走向时空之途的书法艺术。



第一部分

 
        新时代下书法史的书写与思想史的书写

        陈量:我们认为,今天的思想史和艺术史面临一种双重动摇的处境。与此同时,书法在当代亦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局面,似有一种表面极度繁荣而背后清冷的感觉。面对困惑,所以这次来上海想请教您一些问题。大体上有四点。第一,关于书法史书写的问题。第二,当代的书法批评与研究的现状以及问题。第三,书法空缺或者尴尬局面的形成原因,您所构建的书法语境是什么以及它在当代应该呈有什么状态?第四,“现代书法”问题以及书法边界拓展的可能性问题。

        沃兴华:从你提的问题来看,知道你也有很多想法,我们完全可以用对话的形式,把问题一点点引出来,一点点走向深入。书法艺术博大精深,传统很辉煌,我们无比崇敬。而进入当代,受到了各种挑战,产生许多新的问题,我们也不能回避,大家一起去发现、去探讨、去解决。

        陈量:实际上,最早影响我的并不是您的书法形式构成理论,而是您的《民间书法艺术》一书,它尤其对我们80年代人的书法思想、书法史观、创作观影响非常大。我认为这是一本书法者的必读书,这本书重建了书写思维的转换和智性的挖掘,是书法进行现代研究及创作的一个门径,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您当时为什么写这样一本书?

        沃兴华:我觉的书法艺术要面向当代的话,应当加强它的视觉性,强调章法,强调整体感,也就是我们讲的形式构成。这个目标明确之后,怎么创作?我们不可能闭门造车,一定要到传统中去寻找借鉴,而传统的名家书法大多是文本式的,不大讲究章法,偏重结构点画,而民间书法中却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构成处理,令我们耳目一新。我看到这些作品时很激动,在《金文书法》一书中曾分析过不少这类作品。但是一般人却不理解,我觉得奇怪,后来想,主要是我对书法艺术的发展有与众不同的看法。
       中国书法的历史,先是强调造形,从甲骨文到小篆,注重结体造形,到汉代的分书注重点画造形。造形关注大小、正侧、粗细、方圆、疏密、虚实等问题,与绘画的关系比较近,因此古人说“书画同源”。汉以后,汉字为了提高书写速度,开始强调连绵、从分书到楷书、从章草到今草、从隶书的行书促进发展变化的原因就是连绵书写。例如,分书的点画蚕头雁尾、一波三折,为了变现各种造形,每一笔都是断开来写的,“笔笔断,断而后起”。到了楷书,点画上强调“逆入回收”,所谓的“回收”就是每一笔的结束即下一笔的开始;所谓的“逆入”就是每一笔画的开始即上面一笔的继续,结体上强调“字无两头”,只有一个开始一个结束,所有笔画都是连贯的。在行书和草书中这种连贯性就更加显著了,甚至在章法上提出了“一笔书”要求,通篇从头到尾一气呵成。魏晋时期字体转变,对书法家提出了要求,如何在连续书写中进行艺术化处理,结果就产生了重势的表现,在连续书写的时候追求轻重快慢,提按顿挫,离合断续的变化。这样处理以后书法就有了节奏感、有了音乐性。到唐代的狂草连绵书写走到了极致,势的表现、节奏感的表现也登峰造极,因此,当时的张怀瓘就讲:书法是“无声之音”,是没有声音的音乐。
        书法艺术从殷商发展到唐代,经历了重形和重势两个阶段,形和势成为书法艺术表现的两大内容。从视觉效果上来看,势产生于时间展开过程当中的变化,它的接受方式、观看方式是历时的,要理解它的好处,理解它的微妙,需要一个阅读的过程,因此,它给人的感受相对来讲是比较弱,但是比较持久。而强调造形和空间关系把所有的表现因素,大小正侧、枯湿浓淡、粗细方圆等等全部组合在一起,密不可分,像打了一个包呈现在你面前,观看方式是共时的,一下子的,所以它的视觉效果比较强烈。
        魏晋以后,书法创作的主题是文人,他们把写字跟诗文结合在一起,诗文是阅读的,书法因为强调势的表现,也是阅读的,慢慢阅读,慢慢欣赏,符合读书人悠闲的生活方式。但是到了今天,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不存在了,书法家是艺术家,所写的不是自己的诗文,因此对写什么不太注重,更加关注的而是怎么写,怎么强化视觉效果的问题,而且当代书法的交流方式主要是展览会,千百件作品放在一起,要想脱颖而出,也必须依靠强烈的视觉效果,在刹那间让人感动。结果,创作上自然会强调形的问题,取法上自然会觉得要回到二王以前,回到六朝碑版、汉代分书、秦代篆书,两周两周金文、殷商甲骨文,回到重视造形的时代。
        基于这种书法史观,我对民间书法极其敏感,对民间书法的价值和意义特别理解。因为我在学校工作,图书馆里有许多这方面的资料,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它们介绍给还在做创新探索的书法家,给他们提供一些借鉴。在这种想法指导下,长期以来,经过持续不断的努力,出版了《上古书法史》、《金文书法》、《碑版书法》、《敦煌遗书研究》,为书法全集编写了《秦汉简牍帛书》上下卷,有了这些基础,最后综合为《民间书法研究》一书,我自己对这本书比较看重,然而当时的书法界许多人不理解,出版也不那么容易,因此就自费出版了。

        陈量:您认为中国书法经历了从重形向重势,然后又逐渐向重形转变的过程,那么从重势向重形的转变,最早的提出者是谁?

        沃兴华:是康有为。一百年前康有为在写《广艺舟双楫》时候就讲了,他给书法做过一个定义,说“书为形学”,书法是形学,同时又说“古人论书,以势为先”。讲到形跟势两个方面,而且强调“书为形学”,实际上已经看到了这个转变的趋势。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的这一段话是里程碑式的标志。康有为了不起,一百年前就看到了这个转变,我们现在还当成很前卫的观点,可见麻木不仁到何种程度。

        陈量:您这一段话把整个中国书法史的脉络给概括了。

        沃兴华:这仅仅是最粗略的说法,一个梗概,为了避免误解,在这里我必须强调指出,魏晋以后的书法是在重形基础上向重势改变的,因此完成这个转变以后,并没有抛弃形,古人论书在一般情况下,都主张形神兼顾的,例如中国书法理论史上最早的一篇专业文章是蔡邕的《九势》,《九势》的第一句话就讲: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他说书法的内容是表现自然,而自然无语,“天何言哉!天何言哉!”怎么来变现呢?“道法自然,”而道怎么来表现呢?“一阴一阳谓之道”。因此,采用蔡邕紧接着说,“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表现到书法艺术当中来就是各种各样的对比组合,大小、粗细、方圆、枯湿、浓淡等等。书法艺术的发展:“古质而今妍”,特点就是不断发掘和丰富各种阴阳对比的组合关系。这种对比关系很多,而且越来越多,如果加以概括的话就是两大类,一类是形,造形及空间的问题,如大小、正侧、粗细、方圆等等。一类是势,就是运动及时间的问题,如轻重快慢、离合断续等等,正因为如此,所以蔡邕紧接着又说:“阴阳既生,形势出焉。”书法艺术的表现形式归根到底就是形跟势。形势兼顾成了魏晋以后书法创作理论研究的基础。
        但是就人来说,“目不能二视而明,”就时代来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化倾向和审美特点,因此,在形势兼顾的基础上总是有所偏重的。魏晋以后偏重势,是面对当时书法艺术发展的主要问题所作出的选择,但是并没有放弃形。今天我们偏重形,也同样是面对当代书法艺术发展所作出的选择,也不能放弃势,势能产生节奏感和音乐性,是书法艺术的重要表现形式,忽视势的存在而回到商周秦汉,那不叫继承基础上的创新,那是弱智行为。

        陈量:很多人对待民间的书写刻画可能更多地带着一种猎奇的心理,感兴趣而已,而没有把它们当成是一种文献。《民间书法艺术》这本书不是,我觉得是对书法史的发问,是从整个时代出发,向未来探路。

        沃兴华:然而误解很多,我看到一些批评文章,他们真的不懂。我觉得做学问跟搞艺术一样,既要知道它“然”,更要知道“所以然”。“然”只是知识,“所以然”才是智慧,创造需要的是智慧,有了智慧,你心里就有底气了,不管人家怎么批评谩骂,内心很坚定,因为我很清楚,民间书法的价值是什么?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强调民间书法?我们怎样对它作出当代的阐释?归根到底,这种智慧来自于我刚才说的对历史的认识以及对当代的认识。

        陈量:对整个学术思想史的认识。

        沃兴华:是的,讲到学术思想的问题,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位学生问我:学习书法是否要按照甲骨文、金文、篆书、分书和楷书这样的顺序来临摹,美院老师是这样主张的,说这种学习顺序符合书法艺术发展的历史进程。我觉得这种观点值得商榷。

        书法作为一门自觉的艺术,始于汉末魏晋,书法史的观念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逐渐形成的。到唐代,孙过庭《书谱》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对历史的描述,他说;“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 所谓“自古之善书者”,就是指书法的历史起源于钟张二王,在这种书法史观下,王羲之成了书圣,成了书坛上的不祧之祖,二王帖学因此也盛行了一千多年。一直到清代,人们才开始强调造形,把取法的眼光逐渐上移,从六朝碑版到汉代分书,再到秦代篆书,再到两周金文,直至殷商甲骨文。由此书法艺术的历史也不断逆推上去,越久远的历史是越后来的认识,与书法艺术发展的进程方向恰好相反,类似于顾颉刚所谓“层累地造成的”。
        书法的历史与书法史的历史是不一样的,人们学习书法都是在思想认识的指导下展开的,因此学习顺序与客观的历史发展没有关系,而与主观的对书法史的认识密切相关。一般来说,应当先从晋唐入手,也就是从被公认的名家书法入手,然后逐渐下移。唐人重法,宋人尚意,在掌握了多种经典的表现方式之后,再上溯六朝碑版,汉代分书,秦代篆书等等。因为晋唐以后的书法偏重势的表现,篆书碑版偏重造形,所以这一学习顺序符合当代书法艺术发展的要求,在重势基础上再去重形。

        陈量:我们去年在山东曲阜做了一次田野考察,而考察的重点并不是经典的摩崖石刻,而是注重了乡间田野村巷街道里的民间刻画涂鸦,也许是经典的书法看多了,反而这些东西特别感动我们。我记得白谦慎在《与古为徒与娟娟发屋》一书中也有论及。您是怎么看儿童涂鸦这些随意的刻画书写的?

        沃兴华:儿童涂鸦,傅山肯定过,赵之谦也肯定过,认为是“得天倪”,具有不可言说的奥妙,其实以前包括现在都不被绝大多数人看作是书法的,都属于民间书法。不过我觉得书法学习首先还是要学规矩,从经典入手,掌握标准的艺术语言,然后当要表现自我的时候,重要的是情感,要找到与自己情感相对应的独特的表现方式,这时民间书法的作用就显示出来了,“字怎么可以这样写!”当你有这一声赞叹出来的时候,实际上它点出了你心里所要表达的东西,这样的作品你要抓住,这种作品你多去临摹体悟,这样慢慢形成自我风格。
        民间书法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表现形式奇奇怪怪,什么都有,取法民间书法,关键要有发现的眼光,而发现的眼光来自于内心诉求,心里没有就没办法发现,许多人看不到民间书法的妙处,就是因为他没有想法,没有表现自己的欲望。为什么没有呢?因为有一种成见把他封闭了,他觉得经典以外都是不,都是不足取法的。以前我学习书法时,老师一直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实际上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因为没有说明上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上哪来的中和下。后来我看到章学诚讲,“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很赞同这种观点,你要成为圣人,成为一流大家,就要取法于众,广综博览,兼收并蓄,不仅要学习名家书法,还要学习民间书法。

        陈量:尤其在这个时代,信息如此充沛,搞书法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沃兴华:一定要打开眼界,没有成见,没有门户之见,没有条条框框,敞开胸襟,接受八面来风。

        陈量:我们现在讲传统,其实包括两个脉络,第一传统是从古到今的文人士大夫传统,第二传统是鸦片战争后从西方学到的很多东西,到今天也成了传统。所以对于书法的学习应该两个传统都要顾及,甚至还有大自然的各种现象的启示,比如大理石上的纹路肌理。

        沃兴华:对,最后道法自然。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历史上,处于重大转折时期的书法家们为了打破旧规范的束缚,都特别强调道法自然,尤其是宋代,苏东坡讲“留意于物,往往成趣”,什么两蛇相斗,担夫争道,船夫划桨等等,都可以触发创作灵感,转化为独特风格。

        陈量:我们当时看您的《民间书法艺术》的时候猜测您当时编这本书的初衷,一方面是你所讲的形在当代的凸显,尤其是民间刻画和书迹里的形态千奇百怪、诡异非常,天造神灵。但是从思想来源上来讲,八、九十年代文学界发起寻根文学的流派写作,像贾平凹、韩少功、冯骥才他们都有这方面的创作,影响很大。您是否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

        沃兴华: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后来想想是有的。文学界好像是1982年在杭州开了一个全国文学讨论会,提出了关于寻根文学的问题,韩少功还专门写了文章,引起各种讨论,我曾关注过。我觉得一个文化、一种思想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都受到大环境的潜移默化,都有时代的烙印!在大家都讲创新的年代里,当我们要哪里去成为一个问题的时候,必然会同时想到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只有搞清楚我们从哪里来的问题,才会明白我们要到哪里去,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因此我们在书法上热切期盼创新的时候,一定要去深切地认识传统。我总觉得书法艺术的发展就好比一棵大树,越到上面越是枝枝桠桠、细枝末节。寻根的回归目的是想从根本上找到一个新的生长点,分蘖骈枝,别开生面。

        陈量:这样说来,您做的事情其实和寻根文学做的事是一样的。

        沃兴华:殊途同归。

        陈量:你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有一种这样的使命感。

        沃兴华:因为我们接受过理想主义的教育。

        陈量:在您众多的学术论著里,受哪些知识的影响比较大?

        沃兴华:我好奇心强,历史、哲学、文学,什么书都看。讲个笑话,77年考大学选择专业时,就想多读书,越多越好,听人说历史的学问最大,想也没想就报了历史系,你说简单的可笑吧。至于说到哪些知识对我现在的学术研究影响最大,我想不出来,好像都有、都大,刚才说的文学就是一个重要方面,我在小说里面所接受到的东西似乎不比我在书论里面接受到的东西少。八十年代的小说有一种探索性,传统的叙述方式到此都颠覆了,这跟当时的书法是一样的。这两天上海正在开一个贾平凹的讲座,讲他新出的一本书《老生》,访谈文章里面讲到他现在写小说,越来越强调要松弛、要从容。一般人讲故事靠情节推动,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是一种线性关系,这是一种表现方式。他现在要从容、要松弛,就是要把它打散掉,打散掉以后用四个不同的故事来错综组合,实际上就是把原来线性的叙述方式变成空间组合的方式,用书法上的话来说,就是从重势转变为重形,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也是一样,主要不是靠故事情节,而是通过对各种各样词汇的诠释,错综复杂的组合,达到的一种新的讲故事的方式。史铁生的小说也是这样。故事大家都会讲,关键是怎么讲法,不要按照故事的逻辑顺序、前后关系,一种线性的方式去表达,这种表达太陈旧,而且节奏太慢,不够跌宕,不够强烈。现代书法也是一样,弱化线形的势,强化空间的形,本质上与现代小说的探索是一致的。而这种一致性本质上又都是快节奏、强效果的时代文化特征的反映。

        陈量:创作知识的来源,不仅仅局限于书法本身,而是更多地获取多元的思想。上海有几个特别好的作家,一个叫孙甘露,还有原来同济大学的马原,都是先锋小说的代表,他们对我影响也比较大。

        沃兴华:所以写书法看上去是写字,其实是写人,写你对社会、对历史和对人的关照和理解。刘熙载讲过:“书者,如也,如其才,如其学,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现在很多人太孤陋寡闻,局限于自己的专业,把学问分为正宗与非正宗、雅与俗,其实都是画地为牢,很可悲的。而且我发现许多人这样划分的动机都不是学术的,而是为了把自己装扮成正宗的、高雅的、属于精英的,高人一等,心地都是很黑暗的。

       陈量:是的,现在艺术的学科都已经非常模糊了,做书法正如您所说应当多方涉猎。这让我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出现了一帮文人,有守旧的,同时又有极力革新的,像章太炎和康有为、像梁漱溟和胡适,他们虽然不是以写字立世,他们更多的是担忧国家的命运,然而在他们思想影响下的书作反而给我们现在研究民国书法一种思考,在民国这两种思潮的斗争中出现了一个书法的高峰,您认为当下的学术思想界境况如何,会不会出现像民国书法那样的高峰?

        沃兴华:我觉得时代不同了,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高峰,而且这个高峰一定是在激进与保守两大板块的碰撞中隆起的。文化的发展,总是不断保存一些东西、增加一些东西。激进主义强调创新,保守主义强调继承,在文化上都有价值。然而一个时代的高峰以激进为代表,还是以保守为代表,取决于当时的文化生态,原因很多,非常复杂。书法史上宋代强调革新,以激进为代表,元代强调复古,以保守为代表,就今天来说,社会文化和书法艺术都处在剧烈的变革时期,可能会以激进的创新为代表。但是,真正的创新必须是建立在传统基础之上的,没有传统,意味着没有厚度。厚度来自于对立面的兼融,在兼融中的矛盾、冲突与协调、统一。而且,没有传统,也是无法进入历史的。历史是一环扣一环的,你这一环即使做得再完美,如果不跟传统链接,后人在整理历史的时候,也会无情地把你抖落掉。


 
第二部分
 
书法的形势论研究及表现
 
        陈量:由毛笔这个工具引出,它现在基本上成为一个书法家或水墨画家专用的一个东西了,在以前它有日常书写的功能,现在已经消解了这种功能,成为了一个文化的概念,甚至成为一个哲学的概念。面对这样的一个处境,我们再来看书法问题的话,它的处境是不一样的,现在探讨书法,创作作品是要干什么?角色的改变带来新的书法问题,您如何看这个问题。
 
        沃兴华:我总觉得书法要与时俱进,就要进入当代生活,跟人们的生活发生密切关系,让人们时时刻刻能够看到它想到它,因此一定要进入现代的展示空间,进入现代建筑环境里面去。否则,朋友来了我把这个卷轴拿出来看看,走了我又把它收起来,在箱子里面一锁,这是玩古董,这种书法是没有生命力的。书法的生命力来自应对环境的变化,古代如此,从几案到墙上,从居室到厅堂到园林,促进了书法幅式和字体书风的变化。今天也是如此,应现代建筑跟以前的建筑完全不一样了,现代建筑的设计装潢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这必然会要求书法的幅式和风格,甚至装裱都要跟着应变。这个既是一种挑战,同时又是一个机遇,挑战跟机遇就看你的心态,悲观的人感觉这是挑战,不知道怎么写了,积极的人觉得这是给我创造了一个新的表现天地,可以让我有新的发挥。但是现在一般人往往把它视为畏途,不去考虑作品进入展示空间时应有的视觉效果,还是那样写,结果怎么会有进步呢?我觉得真正的好作品应该是量身订做的。我有一个习惯,走在路上或者到一个现代建筑里面,看到一面墙,常常会想上面写什么字好,什么字体,如何处理?尽管从来没有实践过,但是这种思考一直在,而且我认为对我的创作有影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会变着花样,不知不觉地流露在作品上的。
 
        我有一个梦想,如果有一幢建筑,这个建筑本身的设计就是为了展示书法的,里外的立墙、空间分割,装潢陈设各不相同,然后让我有针对性的创作,幅式、字体、大小、书风,甚至装裱都跟着不同,使展示空间与作品相得益彰,相映成辉,建成一个现代的书法美术馆。这个梦想不知道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陈量:这个想法并不是您的理想,似乎更是当代书法的理想。
 
        沃兴华:我在很多外国建筑杂志上找了许多适宜表现书法艺术的建筑场景,想象书法作品应当以怎样的形式进入这种场景,因此,现在一讲起书法美术馆想起这些图片,好像就在眼前一样,非常完美,非常具有现代感。真的,书法是一种表现力极强的艺术,任何平面艺术都有两个局限性,一是没有空间的深度感,二是没有时间的运动感,而任何被表现的对象都是存在于一定的空间与时间中的,要想表现对象的生命感,离不开时间和空间。西方绘画利用素描来营造空间幻觉,但是在时间运动的表现上却很笨拙,例如《下楼梯的裸女》,画出连续的几个人影,还有一张名画,画一只狗有几十条腿,都想表现一种时间变化和运动感,但是手段太笨拙了。中国的绘画借助书法的笔墨,虽然形势兼备,但是仍然受物象的牵掣,不能自如。只有书法,魏晋以后就一直以形势兼顾为基础、为出发点。而且不受具象限制,仅仅是点与线、黑与白、正形与负形的组合,高度概括,极其本质。而且书法创作的特点是把情绪培养到最高昂的时候,刹那间的一次性释放,痛快淋漓,真情罄露。
 
        陈量:我们知道,这些年来关于书法创作您更多关注的是书法内在的时空问题,这似乎是一个很大的哲学命题,也有很多人一谈到“沃兴华”三个字就会想到所谓的形式构成,您认为在思想上如何解决书法所面临的时空问题,或者说形与势的问题?
 
        沃兴华:我认为,书法艺术的表现形式是形与势,一个时间一个空间,而时间和空间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就是世界观和宇宙观,它是任何物质存在的基础。任何物质的存在都得占有一定的空间,任何物质存在都会消亡,是个时间过程。时间与空间在中国人的观念当中就是世界,就是宇宙。什么叫世界? “世”是三个“十”字的合文,一世就是三十年,表示时间概念。“界”的本义是对地域的划分,表示是空间概念, “世界”就是讲时间与空间。什么叫宇宙,“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宇宙也是讲时间与空间。因此书法艺术的形与势,时间与空间,既是表现形式,也是表现内容,反映的是中国人观察世界、理解世界和表现世界的方式方法。书法艺术通过形与势,以及阴阳对比的表现方式,可以与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贯通起来,成为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熊秉明先生感叹书法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体现,我想大概也是由此而发的。
 
        陈量:在空间与时间的探讨上,在您的创作里我们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您有一张作品用淡墨做底写了几行字,然后又用浓墨再制造深度空间。您以前写过一副对联,因为对联在古代楹柱上张贴悬挂,所以比较强调字形,而您的这件作品有一种上升感,不囿于形,强调了时间性,像两条蛇一样往上蔓延,有一种升腾的感觉,当然您还有还有很多类似的创作探索,我们想知道您的这种思路、想象力来源于您经验中的哪些部分?
 
        沃兴华:这个很难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脑子里会出现这样一种思想。至于说到经验,古人讲学问贵在博与约二字。博不能杂,博而不杂贵在通;约不能陋,约而不陋贵在大。因此做学问必须在求通和求大上狠下功夫。求大是抓本质,抓主要矛盾。求通是寻找各种问题的内在联系。现在我对书法史,对书法的传统与创新,包括书法表现形式中阴阳关系之间的内在统一,都力求打通了去看,不打通就有隔,有隔肯定有问,有问题一定要放在心上。我经常碰到这种情况,一个问题想不通,在创作实践和理论研究中造成阻碍,这个时候就会产生烦恼和焦虑,这说明它已经种到我的心里面去了,然后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在看某本书时,或者在某一次创作过程当中,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作者简介
 
        沃兴华,复旦大学文博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上海市书法家协会秘书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全国中青年书法展评委。法学习从颜真卿、米芾以及明末清初诸家入手,上溯汉魏六朝、借鉴民间书法及西方现代绘画的表现方法,熔铸陶冶,风格上强调对比关系,注重形式构成,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1973年起,参加上海市书法展览,以后历年有作品参加上海市和全国的各种展览。在书法研究方面出版的专著有: 《中国书法史》、《书法技法新论》、《书法创作论》、《从临摹到创作》、《书法问题》、《民间书法艺术》、《书法构成研究》等三十余种。《金文大学典》(合著)曾获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成果特等奖。
 
        陈量,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硕士,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美术学院特聘教授,长安书学院学术委员,西安中国书法艺术博物馆研究员。书法作品获第三届全国青年书法篆刻展最高奖等多项全国展,出版作品集《左右同体》、《荒原》、《鞋火》,印有诗集《构成局部骚动的全部事实》、《世界上》。执行主编独立艺术第一民刊《光年》、《蹇骧--田野考察艺术项目学术丛书》,主持并参与“后援--青年艺术家探索展”、“青年书法论坛”、“蹇骧”与“回乡证”艺术项目等。《中国书法》、《书法报》等专业媒体专题报道。近年阅读与研究兴趣主要是书法史、地方性知识、传统民俗、方言等,探讨知识综合与学科交叉的艺术边界拓展,以期实现多元的艺术实验性呈现。作品多是以艺术项目或计划的工作方式进行,涉及文字写作、书法、绘画、装置、多媒体、策展、剧场表演等众多领域。有对话访谈、文艺批评等文字见诸专业报刊。

        作为书家,如何面对当代书法理论研究的本体缺失问题?当代书法研究的学术内部的问题是什么?请继续关注【书法艺术网】持续推出的《关于书法的精神特质和远景——陈量对话沃兴华》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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