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 陶博吾:“激进”者的字体

2019-06-04 16:53:06 来源:网络 点击:

编者按:“惟朴是求—纪念陶博吾诞辰120周年艺术作品展”,2019年5月23—6月2日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本篇为陈量受杨林先生之嘱,观展后的展评。




“激进”者的字体
文/陈量
 

        林散之在1989年为陶博吾中国美术馆个展的序言中这样写道:“博吾少时,思想激进,曾以‘革命党人’罪为反动政权所通缉,毁家破室,几陷不测。壮岁复又以莫须有的反动革命罪而被开除公职,徒流困辱达二十年之久。”



        张之洞晚岁有四个字来形容20世纪初期中国的处境,这就是“荆天棘地”。在张之洞看来中国上上下下到处充满荆棘,知识分子的命运所向模糊不清。而这正是陶博吾幼时的中国。这也只是重重艰难的开始。20世纪的思想史的重大转向,便是人们曾经相信绝对正确的真理是存在的,尽管其中有尖锐的冲突和争论,但随着甲午海战的失败和西方文明及科学主义的不断深入和撞击,这种绝对真理以根本的怀疑和高度的警惕成为知识分子思想的主流。



        陶博吾“蹇困落拓而历劫不靡”的一生正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写照。他青年时期因“思想进步”获罪,正如黄宾虹青年时期受到同庚的谭嗣同感召,与众友组织进步社团“黄社”,以聚拢反清革命力量而被人告发逃亡上海一样。青年陶博吾内心里种下的是与黄宾虹一样的种子---对现状的不满和对整个民族的担忧。或许正因这颗激进的种子,从此便使得陶博吾“性复狷介,一生困辱”。



        我们此刻将陶博吾的年谱翻到1926这一年,载:“积极参与本县进步青年打倒土豪劣绅的斗争,土劣集团买通了官府,发兵捉拿以陶博吾为首的进步青年。九月初一,与难友们避难于庐山白鹿洞书院,家中被捉拿军搜索一空。九月二十四日。兄陶屏如病逝。是时,母周夫人患肺病,子陶钧仅四岁,这是陶博吾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



        现在去回望,很多晚清民国人物的状态是漂浮的,我们很难确定其在思想光谱中处于什么位置:激进或保守。而幸然的是,经历重重劫难后居于乡里的中学教师陶博吾留下了大量的诗词、书画,这些作品放在整个晚清民国时代,明显散发着顽强、坚定、不满的激进光辉。
 


        而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现状是不断地变化着的,“没有一个秩序是稳定的,没有一个基础可以作为衡量保守或者激进的根据”。我们很难说谁是激进的,谁是保守的。而所谓的现代性也根本不是与传统二元分裂般存在的,而是根植于传统之上生发出来的。所以余英时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中的激进与保守》一文中明确指出,中国知识分子的激进与保守的观念不同于西方政治文化中的概念,激进和保守都是围绕一个相对的现状来说的,保守者的观念乃是要维持现状,而激进者就是对现状不满,要打破现状。



        从这个观点来看,以当时的文艺现状来说,陶博吾依然是激进的。比如相对于吴昌硕对《石鼓文》的诠释,陶博吾的书法实践就相当激进。从书写的技术上来讲,他打破了篆籀缺乏书写性的缺点,而一任自然,他以比吴昌硕更为快速的用笔,将篆籀笔与笔之间的势续接起来,所以他的篆书具有“草性”,却不同于傅山“草篆”那样形式上的刻意,他甚至放弃了书法家们惯以将汲取的传统营养痕迹遗漏在外的特点,自信挥写,若通神六具。又譬如在绘画上,陶博吾是将一种类似民间绘画的平视感置于纸张,以写的方式画,没有层层叠染之赘,似是直觉的铺陈,更像是一遍而过的书法。所以不同于齐白石的巧妙,陶博吾的绘画系统更多地饱含着民间绘画朴拙的营养,这在二十世纪以学西方写实主义和书画家日趋专业的语境下,亦算大胆和激进了。



        而激进永远包含着对保守的同情,正如现代性生根于传统一样。中国的文艺创作和理论永远是“性相一如,体用不二”,而绝非二元对立。陈寅恪说“真了解”是“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所以我们在陶博吾的诗歌里看到了山水田园诗歌的复兴,看到了陶渊明和孟浩然的田园逸兴及洒脱性情,也看到了老杜似的面对沧桑现实的无奈和孤苦。赵冷月对陶博吾的评价算是“真了解”,他说:“甘苦自知,陶老的境界就是朴实,对传统要进去、出来,再进去、再出来,会写又不会写。这点要向陶老学习”。



        另外,陶博吾对传统继承最深刻的乃是他以书法作为修身的规范。我们在陶博吾的作品中看到,除了集联和自作诗以外,还有大量警句、格言之类的书写,这是一种纯化向善的书写意志。古人的书写往往旨在养气、冥想和去私欲,是对正心意诚工夫的修炼。陶博吾贴于自家中堂的大字“简朴”、最后绝笔“慎独”等都是这样的书写修炼。而这种书写在书法成为专门的审美价值出现的今天,已然不存在了,即是说,书法在今天已经不承担修身的任务了,甚至它是以批评这种儒学修身大传统方式出现的。这便必须要引起我们今天的书写者们的注意!



        陶博吾的这种“会写又不会写”的书写方式,和“简朴、慎独”的修身意志的艺术创作给我们一种启示,即一百年来,我们对自己的传统更多的是一味地“批判”,缺少的则是一份“同情和理解”。鲁迅、黄宾虹、陶博吾等先生皆是以最初的激进来反抗现状,而又以同情和理解来对待保守,以诗书画兼及小学和金石,最终实践了真正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独特的学术道路。





        而我们今天的知识界往往又矫枉过正。当然,我们不能提倡用“保守化”来代替“激进化”,“随时随地相平衡才是一种文化上的雅量”。今天的艺术界,缺少的是陶博吾式的“激进”。然而陶博吾的一生恰恰阐释了这种文化上的通透,他反对虚假,崇尚质朴,诗书画一任自然,以极其开放的心灵宣扬壮士之志,以遗笔“慎独”刺穿今天的种种。


陈量于石鼻山
2019年6月2日



1996 陶博吾绝笔“慎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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