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瘦铁 | 闺中女儿描工笔,须眉丈夫大写意

2018-11-29 15:00:28 来源: 点击:


瘦铁先生治印


        钱瘦铁(1897~1967),字叔厓,号瘦铁,江苏无锡人。早年师从郑文焯。曾执教于上海美专。善山水、花卉,兼工书法、篆刻。与吴昌硕(苦铁)、王大炘(冰铁)合称“江南三铁”。上海中国画院画师,海上名家之一。
 

张桂铭忆瘦铁


        张桂铭(原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曾经在画院见过钱老几次,他留着一撮像鲁迅那样的胡子,个子不高,偏瘦,身体也不太好,却有一种不寻常的精神气质,令人不敢轻视。钱老的一生经历很多波折,却也一直得遇贵人相助。



        他出身于租田的农家,家境清贫,14岁就被父亲送往苏州护龙街唐伯谦所设的“汉贞阁”当学徒。这个唐伯谦,当时是苏州的刻碑名手,精于碑帖鉴别,对字画也很有研究,擅长碑帖装裱,店内也是当时文人墨客出入流连之地。钱瘦铁曾说起,他目睹过一些顾客送来石涛的裱件,就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汉贞阁”隔壁还有一间专营古董文物的“竹石山房”,店主叫徐树铭,他很欣赏钱瘦铁的聪明好学,觉得孺子可教,就把他介绍给郑文焯和俞语霜二人。



        郑文焯和俞语霜是当时的一代大家,也是钱瘦铁的贵人。郑文焯,工诗词,通音律,擅书画,懂医道,又长于金石古器之鉴,眼光非同一般。他曾为钱瘦铁的书斋署名曰“瘦铁宦”,所以钱老后来自号“瘦铁”。俞语霜也是诗文书画兼通,并对金石碑版之学深有研究。且此二人都是慷慨豪爽之人,真是钱老的幸运。



        郑文焯对钱瘦铁的帮助是不遗余力的。他告诉钱瘦铁,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篆刻家,光会刻印还不行,还应当擅长书画,否则就成了工匠了。于是,他主动教钱瘦铁书法和绘画。同时,钱瘦铁还向俞语霜请教画艺,得益颇多,所以长进很快。

        所以,机遇并不是人人可得的,不过,钱老最初刻印是模仿吴昌硕风格的。他和吴昌硕也甚有交往。当时吴昌硕住在苏州,与“汉贞阁”常有往来,唐伯谦还曾为吴昌硕的篆书作品锲成石刻。也正是通过郑文焯和唐伯谦的介绍,钱瘦铁才得以认识吴昌硕,并得到他的点拨,所以艺事大进。他对吴昌硕的作品也是一见倾心,所以一开始刻的印章,都是效仿吴昌硕的风格。吴昌硕还帮钱篆刻了“瘦铁”之印,由瘦铁自己奏刀刻成印章。



吴昌硕题《峰青馆印谱》稿本 (近代)钱瘦铁篆


        此谱辑录钱瘦铁所刻印章,首有民国十二年(1923)吴昌硕篆书题端:“峰青馆印存。癸亥春分莭,八十老人吴昌硕。”

        此后,坊间也流传有“江南三铁”之称,开始把吴昌硕和钱瘦铁相提并论了,可见钱老的进步之快。钱瘦铁天资超迈,又刻苦用功。但“江南三铁”的称谓,其实还是靠郑文焯的帮助和推广。钱瘦铁在学徒期满后就到了上海,以卖画刻印谋生,郑文焯亲自为他制订润格并极力推许,说他刻印力追两汉摹印之神,并推举他今后会和苦铁、冰铁鼎峙而三,这样才有了“江南三铁”之称。其中苦铁即吴昌硕,冰铁即王大炘。其实苦铁长瘦铁53岁,长冰铁25岁,这二位应该都是钱瘦铁的长辈。可见前辈名士的慷慨大度和古道热肠。



        钱老在上海曾担任上海美专的教授。因为钱瘦铁19岁时就移居上海。当时,上海各种诗文书画组织很多,钱瘦铁参加过“海上题襟馆”等金石书画会组织,也由此认识不少名家,比如陆廉夫、黄宾虹、吴待秋等老前辈,获得不少教益。担任上海美专的教授是他日本回来之后的事了,当时是应刘海粟的聘请,担任了国画系主任。正是因为钱瘦铁天赋极高,悟性甚佳,金石书画,都是一学即能,又加上后天的努力和前人的推举,所以很快就能名闻海上。
 

瘦铁三绝


        钱瘦铁的书、画、篆刻堪称三绝。从艺术特点来看,先说他的绘画,钱瘦铁确实是很有才气的。当年刘海粟、谢之光、朱屺瞻等前辈都极为推崇乃至效仿他的作品。特别是石鲁对他非常倾倒,一直顶礼为师。钱瘦铁的山水画源自黄山派,石涛、石谿对他的影响很大,前面说起过他在做学徒的时候就倾心于石涛的作品,后来也一直临写不倦。钱老又曾游历名山大川,注重生活取材,他的画面既重气势,又画风朴拙而有生活气息。他的花卉则是取法沈周、徐渭,用色比较沉着古艳,常以篆书法写干枝,以草书法圈梅花,风骨劲峭。他用笔胜于用墨,以线条为主,偶尔用色则大胆泼辣,喜用明亮鲜艳的原色大块面涂写画面,乍看有似西方后期印象派大师的作风,令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对后来的中国画创新产生了影响。



钱瘦铁《草庐访友图》(唐云题签)


        钱瘦铁有次在一个讨论会上认为:“闺中女儿描工笔,须眉丈夫大写意”,也能够说明他心中的慷慨大气。他笔下酣畅恣肆,气格壮伟,力度过人,即使是尺素小品,也有寻丈之势。但也有人认为他的部分作品显得刚健有余而严谨不足,在细微处过于放松。其实,从个性上来看,钱瘦铁是非常细腻的画家。张桂铭仔细翻看过他的年谱,看到他在狱中写给家人的书信,多次叮嘱要多晒太阳,要教育孩子用鼻子、不可张口呼吸,吃东西前要将手洗干净,不可吃生冷东西等等,事无巨细,体现慈父心怀。还说到可以买些原料自己回家做豆汤、粉衣,要省下钱救济饥寒之人,都是不一般的细心和爱心啊。有次他看到铁窗外寒梅着花、松柏青青,觉得大有诗趣,就开始作诗,写道:“铁窗前树尚含萼,尺幅之中已满开”。在这样的环境下也能写出如此美好的诗句,真是令人敬佩的。



        文人情怀深厚的钱老,笔触细腻且温暖,张桂铭先生也说钱老画花卉用笔胜于用墨,这应该和他的书法和篆刻功底有关。钱老的书法四体皆工,上追汉魏,不拘于点画而重意味情趣,整体上古意盎然。他草书学孙过庭,显得比较凝练洒脱。隶书取法“张迁”、“石门”和汉简,笔下特别浑厚苍古。楷书主要学钟繇和《曹娥碑》,神腴气清,笔意古秀。篆书最有特色,宗法石鼓文和钟鼎铭文,同时又有天发神谶碑的沉逸酣畅和秦诏版的错落随意,既沉着又萧散,显得天趣横生。所以他能够兼收众家之长而又独具面目,从而冠绝时辈。



钱瘦铁  隶书《毛主席诗》


        在洪丕谟先生《古今书法名作鉴赏大成》一书中,曾经赞誉钱老的书法“老练生辣,在骨鲠中得流转之致,在流转中得骨鲠之趣。”看来这个评点是很到位的。

        钱老的篆刻是从汉印入手,早年得吴昌硕亲授,学吴昌硕学得很像。继而又在周秦金石文字以及唐宋印上吸取养分,钝刀硬入,终于形成自己浑朴古茂、高美奇崛的风貌。他的朱文取资广泛,白文则或铸或凿,刀法苍利。其章法以阔大、安闲为上,形式感很强。值得一提的是,一般人常常鄙弃唐宋官印,认为屈曲缭绕、闷塞板滞,而钱老却能够沙里淘金,绝处求生地开拓新面,这也是他独具慧眼的地方。
 

东瀛求索


        钱老能够在吴昌硕印风外别树一帜,成为杰出的写意派篆刻大家。他也正是以篆刻刀法入山水,笔法刚强硬健。中国正统画史上,便凡对阔笔躁硬、刚健雄肆的画品不置可否,而更加推崇董源这一路平淡天真的画风,如浙派一路曾被董其昌斥之为“野狐禅”。但是浙派的刚健之风传至东瀛,对日本画风的影响却极大,钱瘦铁后来在日本的名气极响。



        1922年,那时有个契机,日本著名画家桥本关雪来到上海,偶然看到钱瘦铁的作品,一时倾倒,称为“支那巨手”,大加推扬,所以当时居沪日侨纷纷上门求画。第二年,他便被日本艺术界邀请到日本举行画展,大获成功。在他去日本之前,已经年迈的俞语霜自觉将不久于人世,就托瘦铁将自己的一些书画和所藏文物带到日本,可以在展览会上卖出。钱瘦铁不负所托,把所带去的尽行卖掉回沪报喜,但遗憾的是,此时俞语霜却已经过世了。钱瘦铁悲恸莫名,将卖画所得的钱为老师印了一大册珂罗版的《春水草堂遗墨》,里面包含了俞语霜的精品。



《春水草堂遗墨》
民国珂罗版
民国癸亥年(1923)初版
钱瘦铁集印

钱瘦铁与郭沫若


        钱瘦铁在日本期间,一直与郭沫若交往较密。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对旅日爱国华侨也时加迫害。钱瘦铁和郭沫若对日本当局的种种行径特别不满,商议先后回国,共赴国难。郭沫若与留日学生经常联络,同时进行革命活动,所以日方准备拘捕他。钱瘦铁得到消息后,马上为他筹措钱款,买好船票。他准备了一套西装,通知郭沫若穿了浴衣在门前海边散步闲眺。然后钱瘦铁雇了一辆出租车,乘警方不备将郭沫若带走,迅速换上新西装,辗转乘加拿大邮船,化名为杨伯勉潜返回国。后来钱瘦铁还说起,为了筹措郭老归国的经费,他还典当了自己的大衣。



        这件事很快被日方得知。加上钱瘦铁平时对日本侵华政策经常予以谴责,所以日本警方就把他逮捕了。在审讯时,日警勒令他下跪。铮铮铁骨的钱瘦铁怒不可遏,开口大骂,并且随手抓过让他写供词的铜墨匣,掷向日警。其他日警见状后,蜂拥上来殴打他,把他打晕在地上。后来就以扰乱治安及杀人未遂的罪名,判处他徒刑五年。



        不过还算幸运,他入狱后,碰到一位通晓医术的朝鲜籍政治犯帮他治疗。画家朋友桥本关雪也在外为他奔走。而且他的事迹见报之后,有正义感的日本人士也对他多表同情,所以他的名声在日本反而越来越大了,四方求书画篆刻的人也越来越多,在狱中的笔润收入,竟大大超过从前,也算是福祸相生吧。待他刑满出狱后,由日警押送上船遣归,并让他发声明不准再踏上日本国土。



钱瘦铁刻“鼎堂” 


        钱瘦铁说起过,1963年国庆前夕,他应郭沫若邀请到北京做客。当时故友重逢,确实欣喜万分。二人叙旧之余,钱瘦铁还为郭沫若刻印二方,留作纪念。但据《安持人物琐忆》记载,当时钱瘦铁去北京见郭沫若,当天郭沫若殷勤招待,第二天还乘车回访了,但“嗣后却寂寂不理”,所以钱瘦铁也就没有兴致继续交往了。这其中应该也有时代的特殊原因吧。陈巨来批评他人经常不留情面,但对钱瘦铁却是赞誉有加,他在书中写道:“余谓渠一生,畸人也,无锡人而无一点刁气味,尤为难得”。

        当钱瘦铁回国后,又时逢答应了刘海粟之聘,担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主任。其间又先后参与孙雪泥、郑午昌、贺天健等组织的蜜蜂画社、中国画会等美术团体,并主编出版《美术生活画报》和《国画月刊》。当时在日伪统治下,生活比较清苦,常以山芋充食,他便戏称自己的寓所为“芋香宦”。抗战胜利后,他迁居外白渡桥畔的黄浦路,画室面对黄浦江与吴淞江会合处,就取名为“临江观日楼”,可见他还是很乐观向上、随遇而安的一个人。1956年上海筹建中国画院,他受聘为画师,并担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理事。可惜的是第二年就被错划为右派,渐渐沉寂下来,往日的光环都不再有人提起。但虽然默默无闻,他的艺术创作却一直没有中断。



钱瘦铁《蔬果图》

钱瘦铁与唐云


        为人“无一点刁气味”的钱老,待人至真至诚,在画坛也结识了不少真性情的朋友。唐云就是其中之一。曾读到唐云的传记,也说到他与钱瘦铁关系不一般。文中描述有次春节,钱瘦铁提着一篮水果给唐云拜年,刚好唐云不在。他就坐在唐云的画案边上画了一幅画:画上一位老人,拎着一篮水果,果篮上还有红纸写就的“新春之喜”。旁边有位老人扶杖而坐,惆怅地望着那篮水果。这张画后来一直被唐云珍藏着。也难怪,唐云先生刚到上海时见识到钱瘦铁的书画篆刻艺术,就认为他“与郑大鹤得其雅、与吴昌硕得其古、与俞语霜得其苍,天赋之高,世人莫及”。所谓英雄惜英雄,唐云也很想结识他。但当时的情况是,钱瘦铁带着家人与学生徐子鹤去日本了。



无限风光在险峰


        等到日本投降,钱瘦铁回到上海,在一次欢迎宴会上,两个人终于见了面,如遇故人。当时钱瘦铁首先要解决在上海的吃饭立足问题。唐云很讲义气,他和郎静山在东亚饭店宴请钱瘦铁,商量为他举办一次画展。由于郎静山和唐云的积极打点,钱瘦铁的画展很快筹备就绪了。但因为时间紧迫,钱瘦铁一时拿不出那么多作品,唐云还亲自操刀代笔。当然代笔最多的还是学生徐子鹤。二人的代笔,都由钱瘦铁签名,当时就无人能识破。



钱瘦铁《观云听水图》


        然而,钱瘦铁和唐云的山水,都取法石涛,所以有相似之处。但钱瘦铁又在石谿上下过工夫,所以二人的山水在情趣上还是有一定差异的。唐云的作品总体上比较严谨,钱瘦铁则显得更洒脱。唐云侧重于法度之中,钱瘦铁着眼于法度之外。另外,唐云的花鸟取法于华新罗,晚年逐渐趋于凝重老辣,钱瘦铁的花鸟取法徐渭又自有法度,所以妙处各有不同,但二人又在细微处互相影响。在性情上,二人也有不一样。唐云为人朴实豪爽、寡言少语,对人不亢不卑。而钱瘦铁特别侠义,常常为人打抱不平,有时伤及自身,唐云总是劝他:“瘦铁,你是好人,但是你的性格决定了你的命运。常常是十有九输,有时输得连路数都没有。”也确实被他言中了。

        但当时画家们的命运是被时代牵制的,十年浩劫的风雨,很多人都躲不过。钱瘦铁性子直,又不懂得随世俯仰,终究难逃厄运。钱瘦铁又太耿直了,他写有一首题梅花的诗:“百卉迎春露一斑,此君偏许傲清寒。时人欲识君来处,冰雪精神玉肺肝。”正可以作为自身的写照。他晚年患有肺气肿,在“文革”中又受侮辱,被诬为特务挨斗,病情加剧。我前面翻《钱瘦铁年谱》,里面写到1967年冬天,钱瘦铁在路上与钱君匋相遇,他拉着钱君匋的衣袖说自己生活得很痛苦,今天见了面,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见。说完就拱手蹒跚而去了。第二天,钱瘦铁就因肺气肿并发心脏病而不能救治,病故于家中。



钱瘦铁《缴公粮图》


        张桂铭讲到在他那里看到一份报纸上登的一篇文章:钱老病故,王克勤闻讯赶到他家中,师母拿出二十多页小画交给他,其中有两页还没有画完,也没有落款,就拿回家中妥为保管。到了1987年,钱瘦铁的遗作在上海美术馆展出,这时王克勤找出这两张钱老的未竟之作,请陆俨少先生接笔补成。陆老后来补画的山水与钱老画的毛驴和骑驴人浑然一体。陆俨少还题款道:“此册数页皆瘦铁先生生前点染未就,恐日久弃捐无所考,故予为足成。回想平生游从之好,不胜慨然。”唐云先生见了,一时感慨万千,也提笔写下了:“瘦铁老兄与余旧交数十年,往来相处有如弟兄,所好亦相类。昔于冒鹤亭处尊酒相对,快何如之?转瞬流光忽忽已二十年矣,相隔人天,不胜增感。”天人永隔,不胜唏嘘,也可谓是二人交谊的后续补白了。



        唐云先生于1993年谢世,二人在另一个世界又可以对酒论画了。斯人已逝,但那些心痕手迹,那些友情佳话,必当流传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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