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 89年前的今天,王国维自沉颐和园

2016-06-03 16:47:25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点击: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89年前的今天,王国维在颐和园排云殿西鱼藻轩前默默吸完最后一枚纸烟前,心里都想了些什么,想到了谁。是在回忆前一天与梁启超告别时听闻的北伐战况?是在与青年时代的朋友叔本华进行最后一次辩谈?还是默念了一首得意的人间词?

 

         当这枚纸烟的火熄灭的时候,他跳入了脚下昆明湖的水中。据说入水的时间不长,一共不到两分钟。是淤泥堵塞了他最后的呼吸。于是,1927年6月2日,成为清华国学研究院一个悲怆的纪念日。

 


 

王国维像

 

         国学大师陈寅恪和吴宓以旧礼三跪九叩,刚刚赴津的梁启超为此立刻返京,废帝溥仪清特别颁诏赐谥号“忠悫”,有关王国维自沉因由的争论也自此未见停息。然而死亡带来的一切震动,在后人眼中似乎越来越有失沉重,甚至沦为茶余;唯有他留在世间的文字,并未随时光而见丝毫褪色。

 

         斯人已逝,斯文犹存。每每翻开他至情至性之作《人间词话》,仿佛王国维的人间铺展在眼前。这不觉让人感念,与其怀念故事,纠结陈因,不如重返“人间”,身临王国维的境界之中。 

 

追忆王国维:由“自沉”返照“人间”

 

         郭沫若曾说过:“在近代学人中,我最钦佩的是鲁迅与王国维。”

 

         巧合的是,近代中国文化史上最引人关注的两大谜案,正与这两个人有关:“周氏兄弟失和”与“王国维沉湖”。有关这两个问题的争论延续至今,争论之“百花齐放”与旷日持久,令人侧目。

 

         仅就王国维沉湖一事,具有一定可信度的解释,就包括梁启超的“殉清”、罗振玉的“为溥仪捐躯”、溥仪的“被罗振玉逼死”、陈寅恪的“殉文化”以及梁簌溟所持的“对北伐军北上的恐惧”等等。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墓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能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王国维遗书

 

 

         在《追忆王国维》一书的后记中,编者王风认为可以把这种争论视为王国维的一种“哀荣”:“如此广泛而持久的争论,从侧面体现了王国维在学术和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说他‘殉清’和说他‘殉文化’,就各自立场面向而言都是最高评价。”

 

         将争论作为历史现象带入对王国维的评价本身,这一视角提醒我们,纠缠于王国维为何沉湖的真正原因,或许远远没有我们去真正阅读和理解王国维本人的价值重大。

 

         活在人间的王国维,学养深湛,行止狷洁。学问是他得以立世的根本。在民国百家争鸣的整个学界,几乎没有人对王国维有大的非议,这几乎可谓是个奇迹。连素来对成名学者表现严苛的鲁迅也曾说:“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

 


 

王国维

 

         罗振玉曾经评价王国维,说他“博闻强识,并世所稀”,这或许不是夸张。从他一生治学著述的路向上来看,少年接受传统科举教育,早年治新学,中年治文学,晚年治旧学,得以新旧兼备、文史互通、东西合璧,这种跨度非一般智力所能驾驭,也让新老两代学者皆难以望其项背。

 

         话虽如此,相对于同时代的学者,王国维的成名并不算早,也很少有人以“天才”视之。十六岁,他见人读《汉书》而悦之,于是在杭州购得《前四史》研读,平生读书方始。二十二岁,他在上海汪康年主编、梁启超主笔的《时务报》做书记校雠,才算开了平生事业的发端,但却无处施展拳脚。直到在东方学社学习新学时,获得罗振玉的赏识,他才在后者的资助下,终于得以专力于学,以在哲学研究上的成果,逐渐获得学界的接纳。

 

         王国维是个真性情的人,做学问也是个理想派,从一开始便随着内心而选择治学的对象。他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中说自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

 

 

         “一个不很高大的身材,面孔也瘦小,牙齿有点獠在外面。常穿着当时通行的及法布袍子,罗缎短袖马褂。后面拖了一条短辫子。冬天他戴上一个瓜皮帽子,或者穿上羊皮袍子。但他没有比羊皮更高贵的皮衣。他的衣式不很时式,也不很古板,但很整洁。他的近视眼镜是新式的。他也会抽香烟。总之他的物质生活,是很随随便便,决没有一点遗老或者名流的气味。看去有点像旧式商店里的小伙计。……他家里旁的东西都不多,书也不很多。不过他的书不是整整齐齐堆在书架上,却是到处摊着。桌子的每一只角里,茶几上,椅子上,床上,甚至于地上,都摊着翻开的书。要等他把正在起草的一篇著作告竣了,才把摊着的书整理一下。到第二篇著作将要动笔之前,书又随处摊满了!”

 

——李恩绩回忆王国维形象

 

 

         王国维的忧郁性格与自己对叔本华的兴趣,很难说谁先谁后,但叔本华和忧郁确实陪伴了王国维一生。虽然后来王国维自己表示:“哲学上的话,大都可爱的不可信,可信的又不可爱。”从而由哲学转向文学,寻找直接的慰藉。但是叔本华却融入了他学术的底色。在《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等多部著作中,都有明显的表现。

 

         虽然总不免蒙着一层悲观的色彩,但王国维著述生涯最闪亮最可爱的阶段,还是他而立之年开始,研究文学的那个时期。诸如《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等著作,不论其学术地位和价值,单就论述的形态而言,就堪比文学名作,颇具欣赏价值。

 


         1925年冬,王国维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时的合影。前排右起: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李济;后排左起:章昭煌、赵万里、梁廷灿。

 

         后来,在罗振玉的建议下,王国维转向考古、史学。融合了早年有关科学、哲学、心理学、伦理学、甲骨文和金石书画等多方面的知识,一举成为该领域的翘楚。就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其他三位为陈寅恪、赵元任和梁启超)之中,也不遑多让。

 

          坦白而言,王国维的大部分学术成果,都超出今人能够简单进入并讨论的范畴。即便是专门研究王国维的学者,也很难兼顾把握他的前后期和各学科的造诣。而且王国维在学术上最大的功绩,其实并不在开创,而是把一门现有的学问推到惊人的水平,所以鲜有某学科草创期的粗糙质地和“平易近人”。

 

         唯有《人间词话》一书,虽然背后也乏艰深的理论和学养支撑,但词句可亲、文风清丽、不掩抒情,讲的对象又为大众所知,所以一直以来都是王国维所有著述中最为流行的一本,面目第一可爱,又足以表现王国维的高洁理想和人间关怀。怀念王国维,与其徒劳地追问自沉的始末,不如静下心,翻开《人间词话》,进入王国维的境界,去感受他的可爱。

 

 

《人间词话》:以“境界”做文章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人间词话》的第一则,开门见山,亮出观点,让很多习惯了传统词学批评方式的文人措手不及。没有具体的词人词句,没有引用古人警句和观点,而是标榜出“境界”二字,不予解释,先声夺人。这种突兀的理论判断,足见作者的大胆和自信,也由一开始就显露出王国维写《人间词话》的可爱之处。

 

       《人间词话》最早刊登在1908年到1909年的《国粹学报》上,连续三期,共六十四则 。1926 年俞平伯据 《国粹学报》本标点整理后,由北京朴社刊行,《人间词话》 才开始以单行本面世。

 

 

《人间词话》

 

         以“发明国学,保存国粹”为口号创办的《国粹学报》,主要的撰稿人是刘师培、章太炎这些“国学大佬”,在这份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对于当时的读者至少意味着两点:一是要作为国学来读,二是值得讨论。

 

         可是《人间词话》的出现颇有点令人猝不及防。虽然采用的是古代词话的旧形式,但是却很难用故有的方式解读和分析。比如朱光潜在1934年发表《诗的隐与显—— 关于王静安的<人间词话>的几点意见》,就是从中国传统诗学的角度进行批评:“王先生批评为散漫的,其形式仍用过去的诗话体。就好的方面说,很能耐人寻味。以其言短而意深也。就坏的方面说,有时太抽象,不善读者易于误会其意,或竟不了解其意之所在。”

 

         按说朱先生深谙西方美学,在文章里也确实试图用西方美学理论辅助解释,他本人不可能读不出其中的兴味;但王国维这本《人间词话》一方面有兴之所至的率然个性,另一方面也有别于传统词学理论形态的独特匠心。如果仅仅是套用中国传统或西方评论的话语体系,总是隔靴搔痒,不得要害。 

 

         与朱光潜相比,唐圭璋对于王国维的判断进行“个个击破”,如“至南宋诸家,如梦窗、梅溪、草窗、玉田、碧山,各有其精诣读到之处,亦何能一概抹煞”,“论周柳之处,亦不公允”、“谓方回最次,更可谓不知方回者。”这种逐条批驳的阅读,更是没能体会到《人间词话》最核心的价值。

 

         直到刘任萍 1945年在《人世间》发表《境界论及其称谓来源》一文,将《人间词话》中的核心范畴之一“境界”一词提出,才终于走近了王国维的词学世界,也迅速而广泛地受到后来人的认可。自此以降,“境界”成为有关《人间词话》的讨论核心,李泽厚、钱仲联、叶燮、叶嘉莹等词学美学大师,都从不同侧面阐释了自己理解中的“境界”。虽然人言言殊,免不了诸般曲解,但至少,王国维在此书中做出的真正贡献得到了公认。

 

         “境界”二字并非王国维原创,本身是一个历史悠久又涵盖了哲学、美学、文学 、宗教等诸多学科的概念。《人间词话》中“境界”的内涵,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从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境界”是可以在阅读中被感受和领悟,可以被保存和传递的一个概念。在王国维提出这一概念后,这个词在词学界就专属于他,成为了一个独异的存在。

 

         提取概念、凝练术语并以此构建体系,是王国维的特长,这得益于他在中国传统中继承的感性判断,和从西方学术习得的准确和理论化思维。如在《宋元戏曲考》中,他也是开篇即云:“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以“自然”为基准,实际上是建立起一个标准体系,由此有结构地展开全书的论述。理解这一点,就不会认为《人间词话》每一则话都是零散的随笔和琐见,而能够把握住它们内在的联系。

 

 

从境界到性格:王国维的可爱之处

 

          在王国维的“境界”中,既有严羽的“兴趣”说和王士禛的“神韵”说,也吸收了叔本华和尼采的哲学,却无法把这些资源截然分开,而是化为一体,重新组织并分割成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造境与写境、隔与不隔、大境与小境、常人之境界与诗人之境界等等范畴。

 

         这是一个“专断独行”的评价体系,由此得出的判断是质化而非量化的,颇能看出王国维性格中的任性和骄傲。比如,说到“隔”与“不隔”,则有如下判断: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

 

          拿出一首词,要么是“隔”,要么是“不隔”;要么是“有我之境”,要么是“无我之境”。同样是“隔”,可能会有一些比另一些更隔,但绝不可能跨越“隔”与“不隔”的边界。换句话说,这些成对的概念,都不是相对的好坏,而是绝对的是非。而明确的界限感,也正是看似无法捕捉到“境界”实在的妙处。

 

         “三种境界说”是《人间词话》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说法,更鲜明地表现出一种质变的阶段性。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许不也。

 

         王国维借用晏殊《鹊踏枝》、柳永《蝶恋花》和辛弃疾《青玉案》 中词句,描述立志、渐修、顿悟这三个成大事业的阶段,其中立志和顿悟都是瞬间发生的结果,而所有的过渡都在渐修一节内部完成,三种境界之间没有过渡。正如《人间词话》中所有的论断一样,干脆、利落。可以允许有客观的错误,但不会有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饶舌。

 

         这里不得不指出一点:在“三种境界说”的“集句”中,王国维把柳永错记成欧阳修。这一点在后人眼中很容易发现,而且常常被“慷慨”地解释为“瑕不掩瑜”或“美丽的失误”。但我们更需要了解的是,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等学者在当年著书立说,与今天的研究者守着图书馆或互联网有本质上的不同,基本可以认为是在默诵,甚至“盲操”。

 

 

王国维像

 

         王国维在写《人间词话》时,所用到的词人、词句,都存储在他的胸中,否则也不可能形成如此整体的认识。而且,对于每一个概念或观点,王国维很少使用空洞的解释,几乎全部以例证的方式进行。比如,论“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时,并不解释这一观点的理由何在,而是直接举出例子,不加一言,却令人信服: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这种信笔拈来,才体现出真正的学力所在。因此,柳、欧之淆值得纪念,但不应仅仅被看作一次美丽的失误而去“宽容”,反应由此看到那一代学人治学著述的工作方式和状态,更怀敬意才是。

 

         词、学与心通,见句见人,浑然一体。这种治学方式,加之王国维本身的理想性格,让《人间词话》成为认识王国维其人的最佳入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而他在《人间词话》中也刚好呈现出一个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自我形象。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不加遮掩伪饰、直陈褒贬胸臆,有时被认为情感因素过重而受到词学研究者的批评。如他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这就引起很多喜爱周邦彦的人不满。

 

         但是,对于一般读者而言,这种直爽未免不是一件快事。文学之理,本非一言两语能够说清,又不见得必然有一个真理。读词或读词话的人,并非全秉着一颗“公心”在钻研词学,王国维的“武断”和“私见”,反而让人有酣畅淋漓之感,不至于遮遮掩掩,反复咀嚼。有一说一,不惧指摘,不藏奇语峻言,是《人间词话》好读的地方,也是王国维真正可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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