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和黄庭坚

2016-05-27 11:24:44 来源: 点击:
 

 

苏轼与黄庭坚交游考述
杨庆存
 
 
    【苏东坡和黄庭坚,既是北宋的书法大家,也是整个中国书法史上的重量级人物,他们的书法都达到了开宗立派的高度。此文发表于1995年,在描述苏轼和黄庭坚关系的文章中,是比较全面和真实的。了解他们的友谊,也可以一窥苏黄书法所蕴含的情怀。】
 
  苏轼与黄庭坚这两位宋代文苑巨子的友谊,始自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时苏轼在湖州太守孙觉处见到黄庭坚诗文后叹赏称誉,熙宁十年(1077)在济南李常处又对黄氏诗文再次推许褒扬。元丰元年(1078)春末夏初,苏轼接到黄庭坚投寄的书信与赠诗,并于秋初作答,二人定交。此后,他们诗文唱和,翰墨往还,但直到元丰八年(1085)尚未见面。
 
 
京师初晤与翱翔馆阁
  苏轼与黄庭坚于元丰八年秋初冬末先后相继入京,然是年尚未面晤。至元祐元年(1086)初,这对相知相慕、朝思暮想、心神两契的诗星至友,终于盼到了展晤之期。关于苏黄初晤的准切时间,稽查诸书,均无确载,苏黄集中亦未明示。检《苏轼文集》卷十九有《鲁直所惠洮河石砚铭》,其云:
  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
  郡洮岷,至中国。弃矛剑,参笔墨。
  岁丙寅,斗东北。归予者,黄鲁直。
  铭文写石砚的打制、质地、产区、用途以及赠者、时间。其中"岁丙寅,斗东北"二句乃记赠砚年月。"丙寅"即哲宗元祐元年,无须赘言。"斗东北"则为时月。古人以北斗星方向的转换代指季节。《鹖冠子•环流》云:"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斗东北"(一作"斗南北",是则非夏即冬,无确指性,疑为后人臆改,俟考)则言斗柄由北向东渐转之象,此正是冬末春初态势。由此可知黄庭坚赠砚苏轼乃在元祐元年初春季节。苏轼另有《题憩寂图诗并鲁直跋》云:"元祐元年正月十二日,苏子瞻、李伯时为柳仲远作《松石图》……此一卷公案,不可不令鲁直下一句。或言:子瞻不当目伯时为前身画师,流俗人不领,便是诗病。伯时一丘一壑,不减古人,谁当作此痴计。子瞻此语是真相知。鲁直书。"(《苏轼文集》卷68)是日众人作画题诗,而庭坚身与其间,议论并题书,则至晚此日已拜晤苏公,抑或即此日赠砚。又考山谷晚年《跋子瞻木诗》谓"及元祐中,乃拜子瞻于都下"(《山谷题跋》卷2,丛书集成初编本,下引此本不另注);《题东坡像》又云"元祐之初吾见东坡于银台之东"(《山谷别集》卷10);可知苏黄始晤于元祐元年春初,此正与苏铭所记相合。《苏诗总案》将"黄庭坚始拜公都下"系于元祐元年正月条下,虽未言依据,而大体不差。顺便指出,古柏《苏东坡年谱》云正月"八日黄庭坚拜于东坡门下为学生"乃由《总案》删节推衍而来,恐非确实,难以为据。综上资料可以推知黄庭坚于元祐元年春初首次拜晤苏轼,并赠之以洮河石观,终于实现了十数年来的夙愿。苏轼自熙宁五年(1072)于孙觉处闻知黄庭坚,至此首尾十五载始得相见,而黄庭坚从元丰元年(1078)投书苏轼,于今九度春秋,方得拜晤。从此,苏黄步入了终生最为快意的一段翰墨友谊生活。
  苏轼自黄州贬所起知登州,"到州五日而召以省郎,到省半月而擢为右史"(《辞免中书舍人状》、《苏轼文集》卷23),元祐元年三月迁中书舍人,八月除翰林学士知制诰,直迁内制,视草西垣,至元祐四年三月十六日除龙图阁学士知杭州,于四月下旬离京赴任,前后在朝不足三年半,这是苏轼入仕以来最为显达的时期。而黄庭坚自元丰八年秋初至京任校书郎,直止元祐六年夏末丁母忧扶柩归里居丧,立朝六载,官至起居舍人、著作佐郎,亦是仕宦鼎盛期。苏黄在京供职相处三年有余,政暇雅集,讲道论艺,酬唱赠答,切磋诗文,鉴书赏画,大畅平生师友之情。据今传苏、黄诗注不完全统计,其间唱和几达百篇之多,全都情调高雅,意味隽永,情趣相似,且主题意外地集中、统一,几乎全是围绕友谊和林泉志趣。如元祐元年春,庭坚作《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二首》,苏轼有《和黄鲁直烧香二首》,又有《再和二首》、《有闻帐中香以为熬蝎者戏用前韵二首》。赠香、烧香本琐事、细事,乃至庸事,何为唱和再三不止?玩绎诸篇,则见多以佛典禅宗珠发妙语,传达出世之思,既含机锋,又富谐趣,正如黄诗所言"九衢尘里偷闲","深禅相对同参",表现出心神两契的非凡友谊。又如苏轼作《送杨孟容》,且"自谓效黄鲁直体",而山谷有次韵《子瞻诗句妙一世……》表示逊谢;黄有《双井茶送子瞻》,苏作《次韵为谢》;苏为《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黄皆次其韵……苏黄唱和,既交流了情感,实现了心灵的勾通,增进了友谊,同时又开始倡导一种新文风,故有"元祐文章,世称苏黄"(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49)之说。
  元祐元年十一月,苏轼上《试馆职策问》,"御笔点用"(《苏轼文集》卷27《辩试馆职策问札子》),是月二十九日主持学士院考试,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并擢馆职。次年正月,庭坚除著作佑佐郎。至夏秋间,苏轼、黄庭坚等人英集王诜西园,李伯时图而画之,东坡"乌帽黄道服,提笔而书",山谷"团巾茧衣,手秉焦 而熟视",补之"披巾青服,扶肩而立",米元章称"自有林下风味,无一点尘埃气"(《西园雅集图记》)。至冬,上《举黄庭坚自代状》云:"蒙恩除臣翰林学士,伏见某官黄某,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玮之文妙绝当世,举以自代,实允公议"(《苏轼文集》卷24),举状对黄氏的品德与文学给予高度评价,其对黄庭坚的推举已是无以复加,至成赵挺之弹劾苏轼的口实。
  元祐三年正月,苏轼领贡举事,辟黄庭坚等人为参详官(《山谷题跋》卷8《题太学试院》),同锁试院,考试进士。据苏轼《书试院中诗》云:"三月初,考校即毕,待诸厅参,主数往诣伯时",同观李伯时画马并赋试,而"黄鲁直诗先成,遂得之"(《苏轼文集》卷68),黄诗《观伯时画马礼部试院作》尾云:"眼明见此玉花骢,径思着鞭随诗翁,城西野桃寻小红",不仅含有赞赏李画、追随东坡之意,而且坦露了向往自然之怀。苏轼《次韵黄鲁直画马试院中作》中有"十年髀肉磨欲透,那更陪君作诗瘦,不如芋魁归饭豆",谦谢之余,亦纳归隐雅意。榜出,李廌落第,苏轼有《余与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领贡举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诗送之》,庭坚作《次韵子瞻送李豸》;三月十四日,苏黄等人同游金明池,黄庭坚有《次韵宋茂宗……》诗,苏轼作《和宋肇游西池次韵》篇;夏间,东坡叔丈王宣义致书求红带,轼"既以遗之,且作诗为戏,请黄鲁直、秦少游各为赋一首";秋末、苏轼作《送钱穆父出守越州绝句二首》,谓"我恨今犹在泥滓,劝君莫棹酒船回";庭坚《次韵子瞻送穆父二绝》,亦有"谪官犹得住蓬莱"之句;冬季,庭坚作《嘲小德》言子相之可爱,苏轼有《次韵黄鲁直嘲小德》,又于题中注云:"小德,鲁直子,其母微,故其诗云'解著潜夫论,不妨无外家'",且以"名驹已汗血,老蚌空泥沙"叹赏,悦同山谷。暮冬,庭坚有《拟省题岁寒知松柏》诗咏松自寓,"心藏后雕节,岁有大寒知",苏作《和黄鲁直效进士》亦云"炎凉徒自变,茂悦两相知",神契可见。
  是年三月,苏轼因台谏攻击不已,接连上札以疾乞郡,不许,又上《乞罢学士除闲慢差遣札子》云:"顷自登州召还,至备员中书舍人以前,初无人言,只从参议役法,及蒙擢为学士后,便为朱光庭、王严叟、贾易、韩川、赵挺之等攻击不已,以致罗织语言,巧加酝酿,谓之诽谤","盖缘臣赋性刚拙,议论不随,而宠禄过分,地势侵迫","臣只欲坚乞一郡……得归丘壑,以养余年,其甘如荠。今既未许请郡,……乞解罢学士,除臣一京师闲慢差遣,……庶免众人侧目,可以少安"(《苏轼文集》卷28),札上不许,而宠遇益厚。九、十月间,群小交攻不已,谗谤日至,故又连札请郡,其十月十七日《乞郡札子》云:"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挺之希合提举官杨景棻,意欲于本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镇小民贫,不堪诛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公文往来,士人传笑。其后挺之以大臣荐,召试馆职,臣实对众言,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以此,挺之疾臣,尤出死力。"贴黄又云:"臣所举自代人黄庭坚……皆诬以过恶,了无事实。"(见《苏轼文集》卷29)。札中点明了台谏交攻的根由,亦谈及黄庭坚由此而受到攻击和株连。
  元祐四年春,黄庭坚过访苏轼,苏轼得黄庭坚承宴墨半挺,至三月四日苏轼书《记夺鲁直墨》云:"黄鲁直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常携古锦囊,满中皆是物也。一日见过,探之,得承宴墨半挺。鲁直甚惜之,曰:'群儿贱家鸡,嗜野鹜',遂夺之,此墨是也。"(《苏轼文集》卷70)山谷之言正叹苏轼不同流俗。三月十六日,苏轼除龙图阁学士知杭州,至四月离京时往别文彦博,文氏嘱其"至杭少作诗,恐为不相喜者诬谤"(《总案》引《明道杂志》)。自此,苏黄结束了终生难忘的京师欢聚,唱和迭入波谷。任渊谓"山谷在京师多与东坡唱和,四年夏,东坡出知杭州,遂无诗伴,而山谷常苦眩冒,多在史局,又多侍母夫人医药,至六年六月遂丁家艰,故此数年之间作诗绝少"(《<山谷诗集注>目录》)。
  元祐六年三月,苏轼被召入朝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五月底抵京,继遭洛党攻击,八月出知颖州,次年二月改知扬州,八月又以兵部尚书召还,旋迁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守礼部尚书。元 八年九月,哲宗亲政后,苏轼出知定州,永别京城。此间,黄庭坚于元祐六年三月因完成《神宗实录》而迁起居舍人,六月丁母忧扶柩归里,与苏轼失之交臂,其后居丧在家,至元 八年七月除编修官,九月服除,知政局有变,故上章辞免。总之,元祐后期,苏黄直接的接触极少。
 
 
苏黄友谊深化:彭蠡诀别与挽歌湖海
  哲宗绍圣元年(1094),党争加剧,苏轼于去年因受洛党攻击而出知定州,今年闰四月又以所谓"讥斥先朝"罪,落职追官,贬谪英州,"火急治装,星夜就道"(《苏轼文集》卷37《赴英州乞舟行状》),未至任所,六月再贬惠州,又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十月初抵惠州。是岁,黄庭坚继去年辞免编修官居家待命,夏初始除知宣州,未抵任,旋改鄂州,尚未到官,台谏指责所修《神宗实录》"多诬",史祸发生,朝廷于六月命"新知鄂州黄庭坚管勾亳州明道宫",且令赴京畿勘问,十一月至陈留。苏轼舟赴惠州,而黄庭坚离家就任,二人七月中旬相遇彭蠡,"相会三日"(黄庭坚《与佛印书》),故后来山谷《题东坡像》云:"绍圣之元,吾见东坡与彭蠡之上"(《山谷别集》卷10)。其间,苏轼为庭坚作《黄鲁直铜雀砚铭》(见《苏轼文集》卷19),据黄 《黄山谷年谱》言,苏轼"亲笔刻砚上",且有款识"绍圣元年七月十三东坡居士书"。次年,苏轼《与黄鲁直书》有"承中途相见,尊候甚安"语,即指此事。苏黄此次接晤彭蠡,遂成诀别,这是两位文坛巨子所始料未及的,加之政局多变,行色匆匆,苏、黄集中竟无唱和踪迹。
  苏、黄离别彭蠡,各奔南北。苏轼十月初抵惠州贬所,至绍圣四年(1097)四月再贬海南,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岛)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六月渡海,三年后方得内迁。而黄庭坚十一月抵京畿陈留,勘问结束,以"诬毁"先朝罪于十二月责授涪州别驾,黔州安置,次年四月至黔;元符元年又移戎州安置,苏轼内迁时,庭坚亦复宣德郎,监鄂州在城盐税。这一时期,苏黄贬居两地,间隔千里,而相互萦怀,或书信往来,或题跋字画,或追和旧作,友情似海,称颂不已,斑斑见诸集中。
  绍圣二年(1095)正月,徐彦和持黄庭坚永思堂所跋《远近景图》、《北齐校书图》、《右军斫桧图》三画谒见苏轼,轼再跋之,发明山谷之意。四月,苏轼作《桄榔杖寄张文潜》诗,题云:"时初闻黄鲁直迁黔南",中有"身随残梦两茫茫"、"遥知鲁国真男子,独忆平生盛孝章"句,表示对文潜、鲁直的称叹和怀念。其《答张文潜》书又说,闻"鲁直远贬,为之凄然"。山谷赴黔途中传书苏轼,十二月,东坡作答:
  方惠州遣人致所惠书,承中途相见,尊候甚安。即日想已达黔中,不审起居何如?风土何似?或云大率似长沙,审尔,亦不甚恶也。惠州已久安之矣。度黔,亦无不可处之道也。闻行囊无一钱,途中颇有知义者,能相济否?某虽未至此,然亦近之矣。水到渠成,不须预虑。……隔绝,书问难继,惟倍祝保爱。不宣。 --《苏轼文集》卷52
  其惦记、体贴、关心、安慰与勉励之深情,溢于言表。绍圣三年(1096),苏轼侄婿王庠欲问学山谷,遣人求东坡作荐书,苏轼"嘉其有奇志,故为作书",信中陈述了作书缘由。且言王郎"文行皆超然,笔力有余,出语不凡,可收为吾党也",又云其"有致穷之具,而与不肖为亲,又欲往求。黄鲁直,其穷殆未易量也"(《苏轼文集》卷52),推引同道,尤见神契。苏轼有《跋山谷草书》(见《苏轼文集》卷69)记昙秀持山谷草书一轴来见,而东坡作跋称之。是年,黄庭坚亦有《跋秦氏所置法帖》,中云"东坡居士出于眉山。震辉中州,蔚为翰墨之冠"(《山谷题跋》卷1),推重钦佩,可见一斑。
  元符元年(1098),已是苏轼谪居海南的的第二年,是岁重九,黄庭坚在戎州与诸人游无等院,观甘泉绕井,"见东坡老人题字,低回其下,久之不能去"(《黄山谷年谱》卷37),想到生活在天涯海角的老人,担心、记挂、思念、不平、愤懑等复杂的情绪交织一起,心情无比沉重。次年,黄庭坚在戎州发现了多年前苏轼写给叔丈王庆源的一封信,尚未为人珍视,山谷异常痛惜,故题其后云:"东坡道人书尺,字字可珍,委顿人家蛛丝煤尾败箧中,数十年后,当有并金悬购者"(《山谷题跋》卷7)《题子瞻与王宣义书后》。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去世,徽宗即位,太后向氏听政,旧党遭受迫害的局面稍有改观。苏轼五月内迁移廉州安置,黄庭坚复宣义郎,监鄂州盐税。时苏轼《答秦观书》谓"鲁直云,宣义监鄂酒",知山谷曾作书东坡。黄庭坚于秋季在青神作有《和东坡送仲天贶王元直六言韵》,其自序云:"王元直惠示东坡先生与景文老将唱和六言十篇,感今怀昔,似闻东坡已渡瘴海",显见怀念之情。
  建中靖国元年(1101)皇太后去世,徽宗亲政并改元。苏轼于去年十一月得旨复"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在外州郡任便居住"(见《谢表》),而黄庭坚亦离戎东归。是岁正月,庭坚有《书王周彦东坡贴》云:
  东坡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此确论也。余尝申之曰:结密而无间,《瘗鹤铭》近之;宽绰而有余,《兰亭》近之;若以篆文说之,大字如李斯绎山碑,小字如先秦古器科斗文字。东坡先生道义文章,名满天下,所谓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者也。心悦而诚服者,岂但中分鲁国哉!士之不游苏氏之门,与尝升其堂而畔之者,非愚则傲也。……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乙酉书。
  --《山谷题跋》卷9
  可见其对东坡先生的钦服、崇敬。四月间,山谷至荆州,在承天寺观阅东坡和陶诗卷,"叹息弥日,作小诗题其后"(山谷自序):
  东坡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跋子瞻和陶诗》、《诗注》卷17
  诗中饱含义愤不平、理解同情和对品格情操的高度赞扬。五月间,黄庭坚与王霖等人同观苏轼墨宝于沙市舟中,作《题东坡字后》云:"东坡居士极不惜书,然不可乞,有乞书者,正色诘责之,或终不与一字",并回忆"元祐中锁试礼部,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且谓"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山谷题跋》卷5)。至七夕,黄庭坚在荆州"次东坡七夕韵"作《鹊桥仙》,起句云"八年不见"(自彭蠡分别至是首尾八年),结尾又谓"百钱端欲问君平,早晚具、归田小舫。"又有《病起荆州亭即事十首》,其七专为东坡而发:
  文章韩杜无遣恨,草诏陆贽倾诸公。
  玉堂端要直学士,须得儋州秃鬓翁。
  作者哪里料想得到,其诗成不久,苏轼于七月二十八日仙逝。黄庭坚失却了这位终生钦服的良师益友,心中无限悲痛,悬像室中,奉之终身。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刘德权、李剑雄点校本,中华书局1983年出版)载,"赵肯堂亲见晚年悬东坡相于室中,每早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或以同时声名相上下为问,则离席惊避曰:'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叙哉!'"
  苏轼人归道山之后,黄庭坚用笔表达着沉痛的哀思和深切的怀念,同时也竭尽全力发扬光大苏轼的文化思想,仅崇宁元年(1102)中,此类文字就达二十余篇。是年初夏,其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去年失秦少游,又失东坡公,今年又失陈履常,余意文星已宵坠矣!"(《山谷别集》卷20《简杂》)且言"至太平且遣人往祭之"(指苏轼)。五月,在赴任太平途中,经江州湖口时,李正臣持苏轼去年四月所作次韵《壶中九华诗》来见,山谷见诗怀人,感慨万端。苏轼所喜欢的"异石九峰"已为人取走,"石既不可复见,东坡亦下世矣!感叹不足,因次前韵",诗有"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之句,笔重情深,摧人泪下。六月中旬,在太平看到苏轼所画墨竹,睹画怀人,遂作《书东坡画郭功父壁上墨竹》诗:"郭家髹屏见生竹,惜哉不见人如玉。凌励中原草木春,岁晚一棋终玉局。巨鳌首戴蓬莱山,今在琼房第几间?"庭坚至太平领州事,九日而罢,"即日解船至江口",于江州紫极宫见苏轼元丰七年所和李白诗,遂《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白子瞻》,云"不见两谪仙,长怀倚修竹","往者如可作,抱被来同宿"。九月抵鄂州(今湖北武汉),遂流寓此地,写了《追和东坡题李亮功归来图》称扬子瞻古雅之风,又有《武昌松风阁》诗悼念"东坡道人已沉泉"。
  是年幕秋,张耒以房州别驾黄州安置来到苏轼曾经谪居的黄州,这里与武昌隔江相对,庭坚与张耒多相过从,旧友重逢,感叹今昔,唱和诗篇,山谷写了《次韵文潜》、《和文潜舟中所题》、《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等:"年来鬼崇覆三豪,词林根柢颇动摇。天生大材竞何用?只与千古拜图象"、"经行东坡眠食地,拂试宝墨生楚怆";"信矣江山美,怀哉谴逐魂";"眇然今日望欧梅,已发黄州首更回"、"传得黄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其对故人的怀念深情溢于字里行间。
  次年,黄庭坚在鄂州写了《梦中和觞字韵》诗,其序云:"崇宁二年正月已丑梦东坡先生于寒溪西山之间,予诵《寄元明觞字韵》诗数篇,东坡笑曰:'公诗更进于曩时。'因和予一篇,语意清奇。予击节称叹,东坡亦自喜。于九曲岭道中连诵数过,遂得之",其因思成梦,而梦中犹在论道赋诗,神契之笃可见。是年十一月,黄庭坚被除名羁管宜州,岁末自鄂州赴贬所,次年春经衡州,于花光寺见苏轼、秦观诗卷,作诗悼友,题云:"花光仲仁出苏、秦诗卷,思两国士不可复见,开卷绝叹,因花光为我作梅数枝及画烟外远山,追少游韵记卷未",诗谓:"长眠桔洲风雨寒,今日梅开向谁好?何况东坡成古丘,不复龙蛇看挥扫","叹息斯人不可见,喜我未学霜前草。"
  崇宁四年(1105)是黄庭坚人生旅途中的最后一年,五月间《题东坡小字两轴卷尾》云:"此一卷多东坡平时得意语,又是醉困已过后书,用李北海、徐季海法,虽有笔不到处,亦韵胜也。轩辕弥明不解世俗书而无一字,东坡先生不解世俗书而翰墨满世,此两贤,隐见虽不同,要是魁伟非常人也。王右军书妙天下,而庾稚初不信,况单见浅闻又未尝承其言论风旨者乎!刺讥嗤点盖其所也。崇宁四年五月丙午观于宜州南楼"(《山谷题跋》卷5)。九月三十日,黄庭坚阖然长逝。但苏黄友谊并未就此终结,而是继续影响着一代乃至数代优秀正直的文人学子,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产生着不容低估的积极影响。
  苏黄一为天赋型全才,一为勤苦型通才,二人均博学多识,思力果锐,于诗文词赋、书画哲思都堪称名家巨匠,他们本身就具备着很强的影响力,其友谊又使这种影响力大为扩张,从而自然地形成了以苏黄为中心的强劲凝聚力和推动力,促进着宋代文化的发展,给宋代文化带来了繁荣与生机。明代宋濂曾谓:"元祐之间,苏黄挺出,虽曰共师李、杜,而竟以已意相高,而诸作又废矣。自此以后,诗人迭后,或波澜富而句律疏,或锻炼精而性情远,大抵不出于二家,观于苏门四学士及江西宗派诸诗,盖可见矣!"(《宋学士文集》卷二十八《答张秀才论诗书》)正从一个角度指出了苏黄友谊对宋诗发展产生的影响。
 
原载:《齐鲁学刊》1995年第4期。
 
 
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