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成小说《孔尚任湖海采风记》

2016-05-17 11:11:36 来源: 点击:
 

 
剧演千秋孰作鉴,云亭一孔桃花扇。
 
血氤禹甸心氤血,断烂堯天肠烂断。
 
此命非遭百世劫,此身曾遇十年乱。
 
情怀探海凌天笔,史唱国风还待撰?
 
才华横溢的《桃花扇》,才艺倾国的李香君,倘

没有孔尚任以泪濡墨,便辜负了山河板荡之际的

一段人间歌哭。读《桃花扇》非止一回,每回都

不忍释卷;再读刘正成的《孔尚任湖海采风

记》,更窥见了孔尚任的那片文心。刘正成笔

下,孔尚任在完全生活化的细节中出场。他本是

一个朝廷官员,国子监博士,满腹经纶,不甘耽

溺于文章四六,想要经世致用,却碰上迎头冰

霰。有志难伸,有家难回,“只好坐待这一幕闹剧

最后的演出,观瞻到差役们扮出的那张狐假虎威

的丑脸”。萧寺冻醒、山僧赐粥,体肤筋肌之磨砺

已使胸中有层云,维扬之地几十年间的血海笙歌

之替,更使他理解到“兴亡”的涵义。如此,才士心

中的人间大剧便也庶几可呼了。
 
作为“圣裔”,孔尚任曾蒙天宠、侍经筵,极衣冠之

盛;但是,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他很快反省

到自己的浅薄无聊。“优伶们作戏,尚需粉饰,朝

廷驭民,不也需要粉饰么?”孔尚任在优伶文章和

传世悲剧之间,在衣冠荣宠和箪食瓢饮之间,在

与世浮沉和心性追求之间进行着心灵的搏斗和选

择。刘正成撰《孔尚任湖海采风记》,观察、理

解和表演了这场心灵搏斗。他似乎体会着孔尚任

这冲决中的快乐:在真实的人情之中,不论是山

僧野老,还是名宿隐逸,全对他开诚相见,在竹

杖芒鞋的风雨途中,他得着了相濡以沫的感情。

而在不久前,他是还曾鄙薄他们的:“好好的一个

士人,朝廷有官给你们作,犯得着来自寻苦吃”。

没有这样的“否定之否定”,孔尚任又如何能走近那

遗世独立的李香君呢?世事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山

河板荡时的精神重负,经常会由一些侠骨芳心来

承载。如果对于《桃花扇》的戏剧化营造还可挑

剔其真实性,而卓绝史识的陈寅恪先生写《柳如

是别传》,那可真是学术考证,那奇女子不是虚

构的;如果说柳如是、李香君都属于久远而褪色

的历史,当代人耳熟能详的张志新,那血泊中孤

傲的灵魂,可是曾经和我们共同呼吸过这个世

界。人类绝不只是一种满足于现实营造的动物,

尽管由于精神追求不可避免的某种定型化和概念

化给它带来的近乎可怕的面孔会吓退很多人,会

厌倦更多的人,但是,在全部人类历史风烟的升

腾和澹定中,精神的终极追求依然无法规避、无

法逃逸,它永远魅惑着人类生活的全部内容。当

一个社会趋于纸醉金迷,必然也有人中宵梦觉

重新审视眼前的社会,审视自己的内心,这就是

孔尚任们。当这种审视趋于强烈而又缜密的时

候,文学艺术就必然出现大吕黄钟般的振响。培

植什么大家,呼唤什么大作品,倘若作家们不能

真正融入历史,历史不能融入作家的心灵,那培

植和呼唤只能是沙上之阁,水中之木。“清溪尽是

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候方域《壮悔堂集》中

的这两句诗,真堪涵蓄着千古文心了。
 
“苍天啊!我们的国在那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

在哪里?”发出这样的浩叹惊问的,原来是一个“静

观玄览、全无一点喜怒”的张瑶星。这既是历史,

也是小说家刘正成的欲擒故纵之法。“倘场上歌

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基业,堕于何人,败于

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会令观者感慨

涕零,亦可抚今追昔,惩创人心,庶几为末世之

一救矣!”
 
庶几为末世之一救矣!孔尚任终于在人生的十字路

口作出了最后的抉择,他走进了历史。


 
刘正成小说《孔尚任湖海采风记》
 
孔尚任湖海采风记
 
文/刘正成
 
    孔尚任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公廨里的差役竟会

如此翻云覆雨,失了人性。他们当着他的面,把

他那间兼作书房的卧室里所有用具:被盖、褥

子、衣箱,以及一应饮食盥漱之具,不论新者旧

者,统统夺去。要不是奋力抢回一条棉被来,他

和随身小僮春儿便真是一无所有了。他不能再在

这里逗留片刻了,便留下一张字条,携着春儿离

开公廨。然而,跨出公廨大门不远,便听见一声

咒骂,回头看时,那张字条已变成一团雪片,朝

他飞来。
 
字条被撕碎了。那字条是留给龚贤的。几天前,

黄仙裳带给他一个口信,说龚贤这几日内将路过

泰州回金陵,想见一见他。算来,自去年八月,

在兴化与龚贤一别,一年有余了,其间虽也有过

两三回书信往还,究竟难以尽言。偏偏最近一段

时间,他特别怀念这个多时不见的朋友,这倒不

光是因为托不过情,为一些师友向龚贤求字画;

他之想见见他,显然与他近来愈益强烈的创作之

欲有关系。夫君子不能立德,使求立功;不能立

功,只得立言。孔尚任虽则并没有就想到什么“立

言”之举,但他确实觉得眼下已经有时间、也有一

种感情的需要,来动一动笔墨了。这所谓的笔

墨,自然是指他早年在曲阜石门山中读书时就跃

跃欲试的那部剧作《桃花扇》。但是,一提起笔

来,又觉得有些惘然。他当然知道尚缺乏一些重

要的东西,也就是说,还需要对一些人和事进行

一番更为细致、审慎的考察、琢磨。夫子曰:“知

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岂能强不知以

为知,失了真情实事。他觉得他所缺乏的东西

中,有一件是最关紧要的,还没有抓住,至少说

还没有实实在在地抓住。就像他已经有了一大捧

珍珠,却还没有找到一根可以配得上来串这些珍

珠的线一样。这根线,在何地?是何物?每当在

公廨百无聊赖之际,他的心就飞到了金陵,飞到

了住在金陵的龚贤和与龚贤一般但尚未结识的隐

逸们那里。秦淮河、夫子庙、裤子裆……那些只

是在想象和梦幻中去过多少回的地方啊。而现

在,他要写的戏,必须在那里拉开帷幕。他想,

他也许会在那里找到这根穿珠的线。倘若找不

到,这些珍珠又如何收拾、派何用场呢?因此,

他一听说龚贤要来,就急迫地期待着。他知道,

自己迟早要被撵出这个公廨,但这两天,就为这

缘故,他还是尽量忍气吞声,耐着性子,生怕会

错过与龚贤的会见。但是,终于还是在龚贤到来

之前,被逐出了这藏身之地。当他看见留给龚贤

的那张字条被撕碎,向他飞来时,他想转身回

去,指着那些差役的鼻头,与他们辩理,把们痛

斥一顿,但他的脚没有往回挪,只是从脸上露出

一个无声的嘲笑,他想起了同是这几个奴才的另

一副嘴脸。
 
  去年秋天,初到泰州时,他这个皇帝钦命从工部

侍郎孙在丰疏浚黄河海口的国子监博士,被迎进

这所虽说不上豪华,却也颇为适意的公廨,何等

显赫。当时,这公廨的寝卧饮食盥漱之具不仅样

样俱全,十多天之间,便要更换几回。更换的东

西样样皆是新色。跑前撵后的差役们那张逢迎阿

谀的脸,一看见它,便觉得欠下一笔人情债。这

也果然是一笔需要偿还的债。后来,治河工程虎

头蛇尾,各级官吏吃喝玩乐,主办官员昏庸无

能,所谓治河,不过在一些条陈计划上扯皮打

架,滚来滚去,变成了升官图上的筹码。这公廨

里待人便也虎头蛇尾了。只过了不多时间,公廨

里的用具便不似刚来时,待用脏用旧,才给更换

新的;继之,虽用脏用旧也不更换了。这公廨的

主人不愿给政敌的帮办好好服务,本在情理之

中,自从今年三月河署易人,孙在丰在角逐中败

北,被调回京城,他这个协办博士便再也无人理

会了。有好几回,他都想不顾一切地拂袖而去,

他想念在清贫中把自己教养成人的高堂老母。但

是,皇命在身,他终于不敢离开住所,只好坐待

这一幕闹剧最后的演出,观瞻到差役们扮出的那

张狐假虎威的丑脸。差役何物?唯以脖上绳索是

命。实在不必当着这班走狗生闲气,而失了自

尊,他憋下一口闷气,拖着春儿不辨方向地去

了。
 
康熙二十七年(公无1688年)腊月下旬,即

孔尚任从泰州城内公廨,来到这城南陈家庵的第

二天,便遇上一场少见的大雪。雪,直下了三天

三夜。这天早上,孔尚任用力睁开血的两张眼

皮,才知道天亮了,雪停了,一束耀眼的阳光从

破窗洞中照进来,带来暖意。他想起身去推开窗

户——那窗户是他用一条破布拴上的,好让阳光

尽兴地照进来,驱散这屋内几乎让血也凝冻的寒

气。可是,当一双手从那铁似的被衾里抽出时,

竟麻木得像两根木头,十个指头不听使唤。他把

这麻木的手凑到嘴边,呵出一口热气,那热气顿

时化成一团五颜六色的彩雾,在眼前翻腾。真好

看,像一朵花。这两天他眼睛常发花,大约是一

天只有一餐饭的原因吧。不过,此刻他倒觉得肚

里并没有多少饿意,他怀疑像有一天晚上在这里

做的梦一样,梦中看见了大梵天王献给释迦牟尼

的那朵金色的波罗花。他把头偏过去,眼睛闭了

一会儿,再睁开时,花已经没有了,他看见了挂

在壁上的释迦牟尼佛的画像:佛祖正打坐在莲台

上,手里拈着一朵花,站在他旁边的摩诃迦叶正

破颜微笑。看见这画,孔尚任不由笑了。他觉得

在这寒冷的破庵里,时时伴陪自己的,倒有这释

迦神秘的安详和迦叶睿智的微笑,虽说这原非中

土固有之事,却也令人生趣,较之公廨里那一班

狗脸生六月霜的仆役,实在有“天壤”之别了!
 
“春儿,春儿!”
 
孔尚任叫了两声睡在他脚边的小僮,却没有听到

答应。他才恍然记起,这春儿因衣裳单薄,昨天

已冻得不能支撑了。这庵里的柴火仅够来煮点饮

食,没有用来烤火的。老和尚给他熬了点姜汤,

喝了让他蒙头而睡,昨晚一大半时间都在发烧说

梦话。此刻未必……想到这里,孔尚任顿觉身上

发了一阵热,手脚也灵活了,便撑起身,去拉春

儿的手。还好,热的。一颗心落下来,他也不想

再躺了,便下了床。睡觉时衣裳本没有脱,此刻

也无所谓穿了。
 
他扶着那摇摇晃晃的栏杆下了楼,看见老和尚正

在佛殿角落里扇火,一股股青烟冒起,呛得他咳

喘不止。
 
“博士大人,早饿了吧?”
 
老和尚看见孔尚任下楼来,那张烙饼一样皱巴巴

的脸上,漾起一种谦恭中含着愧疚的浅笑。孔尚

任的心又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阵隐痛。这

老和尚原本也靠附近一些打鱼捞虾的百姓施舍一

点柴米过活,自己带了两张空口来,无异于夺人

口中食呵!老和尚反倒为自己不能优待来客而常

常要当面表示道歉,这不能不给凄惶的孔尚任多

添了一分焦急。昨天早上,他偷看过那个储米的

瓦罐。就知道已无几粒可炊之食了。及至端起碗

来时,虽然腹中空空,却觉得那稀粥很有些难以

下咽。
 
“……哪里,不饿,不。”
 
他害怕从老和尚那里接受更多的谦恭和愧疚,口

是心非地应了一声,忙开门跨出这庵楼。
 
当孔尚任站稳在门前台阶上,抬眼一望时,他几

乎惊呆了:视野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无一异

物,直溶进瓦蓝的天边;那雪原上浮着几条晶亮

的光,刺得人心跳。这陈家庵四周没一点墙垣

,只一座四壁漏风的庵楼,坐落在渺无人烟的旷

野上。听老和尚讲,平日里是有几个老渔翁撑着

带篷的小船在附近一带沼泽过夜的。而眼前所

得,别说带篷的小船,连沼泽的影儿也没有。他

伸腿跨下台阶,尚未立稳,便咕吱一声滑进雪窝

里。他慌慌张张挣扎一番,退回台阶上时,浑身

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真不明白三天前是怎样穿

过这一片旷野,来到这里的。这荒凉的所在,哪

有什么路呢?从公廨出来那阵子,他不是没有想

到过黄仙裳,他已经朝着那里走了半条街,又回

头了。那一家大小十几口人,只靠黄仙裳父子打

樵过活,又值年关逼近,带着两张吃饭的嘴,跨

进朋友的家门,是什么滋味!此刻,他有些后悔

了。现在别说返回泰州城内找黄仙裳,就是离庵

门一步也难啊。
 
忽然,他听见头上有一点响动。原来庵楼门额上

悬着的一块匾,被风吹着。孔尚任仰头仔细一

瞧,才从黑糊糊的字迹中辨出它并非一个凡物:

前朝中山王徐达题、大宗伯董其昌书。一个勋贵

盖当朝,一个翰墨擅海内,可想当日此庵之盛况

了。看见这匾的高贵,与这庵楼的残破,触起了

他前年北来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扬州时所生的情

感。他当时不寒而栗:扬州城内几乎路断人稀,

随处可见的颓垣败壁中,不时有白骨暴露;城外

则洪水沼泽,经年不干,蒿草蔓生。他不再怀疑

幼年时方训公给他讲的那些可怕的神话了。当

年,史可法守扬州,城破自杀在梅花岭上,几十

万人口的繁华都市,在三天三夜的屠城之后,仅

仅侥幸留下马、夏两家十几口人了……三四十年

已去,昔日的惨景,竟然还没有消褪净尽呀!到

扬州第二天,开府大僚便招宴观剧,那奢侈的筵

席,宾客对列几成了热闹的街市。冠盖顶戴,牙

笏剑履,煌煌其间;粉墨威仪,侏儒嬉戏,欢声

四起。无情哭难笑不易啊!他默默离开酒席,伤

心地念叨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京城

里,皇帝和内阁大臣们描绘的大江南北复兴景

象,不过是大僚们摆在这里的酒筵;万千生民所

得,何异于充饥的画饼!
 
“四十一年悟昨非哟!”今年重阳,他和宗元鼎、邓

汉仪等诸人在梅花岭上含泪赋诗的时候,他觉得

他终于理解了,这些身怀济世之才的隐逸们,包

括自己的父亲和那个爱说木皮鼓词的贾凫西老

伯,为何至死不作新朝官、抑或被强迫为官也要

千方百计摆脱的缘由。不过,此刻,孔尚任站在

这块匾前,垂着头,想的却是自己,冻馁之苦尚

可忍耐,宦场腐败,生民涂炭,才真正令人心酸

难忍。优伶们作戏,尚需粉饰,朝廷驭民,不也

需要粉饰么?他猛然记起在京城时所写的那篇

《出山异数记》了,那上面记录的四年前皇帝南

巡到曲阜“朝圣”,他作为圣人之裔在皇帝御筵讲

经,并蒙破格封为博士所身感的“殊庞”,如今想

来,实在有些浅薄无聊。想一想,夫子圣人,在

世之日,又何曾交过好运?当日,夫子道不行而

困于陈蔡之间,比之今日夫子之裔的尚任而困于

这陈家庵者,虽不敢同日而语,又何其相似乃

尔!
 
“哇!哇!”
 
一群乌鸦从头顶掠过,哀号着向南飞去,飞远

了,就像撒在天边的一把黑色棋子。
 
来投萧寺暂忘机,四十一年悟昨非。
 
古寺也甘无夜火,痴童莫怨少新衣。

 
城邻海气鸡催晓,雪压林梢鸦忍饥。
 
一夜僧楼吟未稳,纸窗亮处见春晖。
 
嘻!一首诗吟出口,他便觉好笑,腹中空空的

我,飞走觅食的鸦,不都是饥不我待吗?咚!

咚!
 
庵门先是被捶得抖动,继而被推开了。
 
“庵里有人吗?”
 
一股寒风伴着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冲进庵楼。
 
“仙裳兄”!
 
孔尚任惊喜地叫了一声,从炉边弹起。
 
来人抬腿跨进庵门,退去青色尖顶头套,露出一

头鹤发和颔下的长须,然后一把抓住立足未稳的

孔尚任的两臂,用力摇晃。
 
“东塘兄,害得我父子二人好找啊!”
 
黄仙裳语声未落,他的长子黄阳生也跨进庵楼,

他肩上扛了一只口袋,手上提了一个大陶壶。
 
“东塘叔,家严惦念您都快喝不下酒了!”
 
“今天赏雪,喝!”
 
“贤侄!”孔尚任一把抓住黄阳生提过来的口袋(里

面装着白米,几串卤豆腐干,还有一只腌山

鸡)。急道:“这壶酒可以饮,这些东西尚任不能

受。”
 
“何为?”黄仙裳变了脸色。
 
“仙裳兄,眼下大雪封了山林,你们父子打樵艰

难,叫我……”
 
“罢!仙裳山野草民,喜欢痛快。博士大人看得

起,收;看不起,我走。说!”
 
“……收,收,”孔尚任惶恐地缩回抓住口袋的那只

手。
 
“哈……”黄仙裳爆发一阵开心的大笑,声震屋宇。
 
“善哉!善哉!二位施主,请受老僧一拜!”老和尚

双手合十插话道,便去接过那只口袋。
 
“仙裳兄,敝人正郁郁庵内,无以为计,贤父子酒

米之馈,来自雪天,真真是雪中送炭。但值此难

关,虽受之而心不安啊!”
 
“东塘叔何以如此多礼。家严对我们说,东塘先生

乃圣人之裔,学精识富,名重海内,此次远来我

地,为除水患,却忍饥受冻,实是我地老少的耻

辱呀!”
 
“贤侄莫讲了,令尚任已无地自容!”孔尚任摇摇头

道:“今年夏天百姓讴的民谣,二位岂能不知?‘西

决东不流,床上盘泥鳅。’来此三年,这水治来治

去,越治越滥,尚任有何面目对此间父老!”
 
“东塘之言差矣!朝廷之事与兄何干?一介书生,

便能回天?哈……我儿,快给你东塘叔斟酒来!”
 
言罢,黄仙裳赶前一步,用两只松节一般的大

手,紧紧抱住孔尚任的一双手。孔尚任立时感到

一股温暖和力量,两眼润湿,模糊起来。
 
孔尚任初到海陵一带。此间隐逸对他这个朝廷钦

差,均虚以礼节,实则回避,全赖黄仙裳父子从

中说项,才得以尽交江左贤豪。如今,到了这穷

途末路之际,这个靠打樵为生的老人,竟还是自

己的救命之星啊!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黄仙裳的

情形。那是他在遭到好几个贤豪礼貌的冷遇之

后,决定作最后的努力,跑了好几十里山路,才

终于寻着正在打樵的黄仙裳。当时,他看着这个

虽不能说羸弱,却已胡须皓然的老人,背着一大

捆又湿又沉的生柴,靠着大青石沿上喘气的模

样,心中除了有一种哀怜而外,还掺合着一丝厌

恶和鄙夷:“好好一个士人,朝廷有官给你们做,

犯得着来自寻苦吃!”现在,他已全然不是这样看

了,但是,他无论如何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到今

天这般与他们气息相投,甚至依靠着他们的劳动

供养而延续着性命。黄仙裳这双握住他的温暖有

力的手,使他想到的不仅于此,他感到了这湖海

之间许许多多友人们的情谊——这一切是为了什

么呢?那个连礼部尚书、当今文魁钱谦益登门拜

访也要吃他闭门羹的杜于皇,竟自个儿寻到船

上,一坐便是老半天地找我饮酒谈心;皇帝钦命

高官也不受的孙豹人、邓汉仪、宗元鼎这一批名

宿,而今皆与我成忘年之交;记得前年九月的生

辰还在兴化,那天,名满天下的冒辟疆,竟以耄

年高龄跋涉三百里从如皋赶到兴化,并长住三十

日,难道真为我这个晚辈的马齿之故?这些早已

置声名富贵于身外,已及人生尽头的老人,于我

何求?难道果真就为了那一部《桃花扇》?
 
沿着黄仙裳父子来时踩出的那条路,孔尚任把客

人送了一段路程,返回庵楼的时候,不期然瞥见

一簇梅花从雪堆里探出头来。它大约是从砍伐过

的梅桩上抽出的一枝气条。在那挺直怒长的枝头

上,绽开了好几朵艳红的花蕾,仿佛给这冷寞的

荒野平添了一点温暖。孔尚任惊喜地俯身盯住

它,失神了。在他眼中,这几朵梅花,已幻化成

一枝桃花——李香君迸溅在侯朝宗那把定情诗扇

上的血迹、又经杨龙友用丹青点缀而成的桃

花……他又想起了《桃花扇》。
 
就在陈家庵那天的饮酒之间,黄仙裳交给了孔尚

任一件东西,即龚贤去河南时设法为他搞到的一

部侯方域《壮悔堂集》;龚贤还留下话,请孔尚

任明年春天务必到金陵一叙。孔尚任抚着这部来

之不易的书稿,自知是写作《桃花扇》所不可或

缺的东西,他的心,又倏地飞向了金陵。但是,

一开年,即康熙二十八年正月,皇帝再次南巡,

三月到杭州,再到扬州一带视察治河工程。孔尚

任当然不能就抽身走。皇帝来兜了一圈回去后。

治河工程的热闹便算过去了。赓即,下河署局解

散,官吏们连名义上的公务也没有了。四月中,

孔尚任从泰州返回扬州。结果在扬州又滞留了两

月,匆匆渡江赶到金陵时,已是七月初了。孔尚

任到金陵后,便逢上了龚贤的暴卒,悲痛之余,

他庆幸自己没有来得更晚。
 
大船在金陵石城水西门一泊稳,孔尚任便上岸径

直去虎踞关。好容易在一片野草废墟之中,找到

了龚贤的“野遗草堂”。这果然是市廛遗落的一片野

居;两三间门窗皆蠹的茅草房;在那个书房兼画

室的屋内墙壁上,爬满条条苍黄的雨痕。他去

时,这位名震遐迩的诗人兼画师半千先生,坐在

一张条凳上,一边抚胸咳嗽,一边给满屋的学徒

授课。孔尚任到来,使这老人高兴异常。他立即

停了授课,吩咐一个徒弟打开一壶酒,自己亲自

下厨捧出一盆不过一些肉末的菜汤,款待他这个

远道而来的好友,脸上掩饰不住因匮缺而生的惭

愧。为了安慰老人,孔尚任大口大口地渴汤,直

到喝得连龚贤看见他这个贪馋样子,也禁不住呵

呵大笑起来。仿佛有某种预兆一般,那天傍晚临

别之时,他紧紧抓住孔尚任的手,久久也不放

开。他还记得他当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东塘兄,我可能无缘拜观你的《桃花扇》了,我

多想看到它呵!”
 
说罢,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现出一个苦

笑:这苦笑,使人想起一棵大树在狂风中摧折。
 
从前,在多次密谈中,他得知龚贤自乙酉之变

后,曾与顾炎武等人一般,变买家产,弃置仕

途,到北方垦荒,梦想拿起刀枪来光复故土。毕

竟世事谈何容易呵!旧朝尚未沦亡时,读书人且

无能为力;旧朝业已亡去,还能挽狂澜于既倒?

后来,他一文不名地从北方逃回来了,便在淮

海、金陵一带开始了他后半生写诗、作画和教画

的生涯。他初到淮海见到龚贤之时,从他魁伟的

身板上,尚可以窥见当年一个热血汉子的英武。

不料这次重逢,刚届古稀的这个壮实老人,便已

十分憔悴了。当时,他就想仔细地问一问他在金

陵的境况。他问过他何以住在这荒凉的所在来,

他猛咳一阵,告诉他,他已在金陵城内搬了好几

次家,总躲不过那些寻衅生事的豪强,无奈,只

好搬到清凉山下这旮旯里来了。什么样的豪强,

来生什么事?龚贤自己没有再说下去,孔尚任也

来不及插上嘴,因为在龚贤嘴里,几乎容不得拉

扯个人的私事。他不停地给孔尚任分派着在金陵

一带所必须见的人,必须寻访的地方。临别了,

才终于想到自己似的,发出了这么一声不由自已

的哀叹。不过,在当时,他是无论如何没有料

到,就有一场大祸临到这个老人的头上。他只是

觉得有些突然,这位老人无异于明白地向他提出

了写作《桃花扇》的催促;他所流露出的无望,

其实是多么巨大的希望啊!如果说,《桃花扇》

在石门山中想着写它的时候,多少带着一种自寻

消遣的笔墨游戏之趣;而今天,它已经变成一种

广大、庄严的需要了。他深深地感觉到,那一枝

用血染成的桃花,正在燃烧着这个与李香君、侯

朝宗生于同时的老人的心,而这颗燃烧着的心,

还寄托希望于他孔尚任,把这火种撒播在今天的

人群之中,而且如此迫不及待!他何以如此急迫

呢?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见过龚贤后,在那个炎热的初秋,他用全身精力

投入了在金陵的寻访。为了找到那个曾到昌平泣

奠崇祯帝的王弘撰,他曾三访乌龙潭;不知打了

多少麻烦,又才见到了杜于皇的兄弟杜芥,这也

是个明末诸生,明亡后绝不仕进,闭门而居的老

人;接着,又拜访了早年与黄道周相好、明亡后

亦不仕的画家程邃。紧张的奔走,不仅带给他身

体上的困乏,尤其带给了他精神、感情上难以载

荷的创痛。
 
一天下午,他雇了一匹马,只身去城东看明故

宫,宫门敞开着,通向大内的御道任人行走,只

是无人行走罢了。想来原是很高的宫墙,只剩下

一些高高低低的墙脚。那些雕饰华美的汉白玉柱

石七歪八倒。又是一群群乌鸦!这些不祥的飞

禽,见了人来也毫不惊慌。他退出宫门的时候,

看见附近不少人户,皆用黄澄澄的琉璃瓦盖屋

顶,他觉得自己两腮上的肉都在抽搐。回首身后

那一片废宫,他几乎要厉声呼喊了:
 
“弘光帝、马士英、阮大铖!你们这一班误国误民

的昏君奸臣、一班骄奢淫逸之徒,你们的歌在哪

里?舞在哪里?权在哪里?人在哪里啊!”
 
又一阵急驰,夕阳残照中,他登上了明孝陵。一

个白发中使破例为他开了墓门,秋风吹得拦路榛

草悉悉索索地响。为一代开国之主虚设的空荡荡

的龙座上,金粉早已消尽,堆满一层厚厚的蝙蝠

粪。他鼻尖一酸,跪倒尘埃,痛哭失声。回城的

路上,他伤心地做了几首诗,其中一首这样写他

眼中的孝陵:
 
宋寝齐陵尽野莎,英雄有恨欲如何?
 
宝城石坏狐巢大,龙座金消蝠粪多。
 
瞻像犹惊神猛气,禁樵浑仗帝恩波。
 
萧条异代微臣泪,无故秋风洒玉河。
 
除了去过故宫、孝陵,他数游秦淮河,登北极

阁、鸡鸣寺、燕子矾;在凤凰台依李太白原韵和

过诗;还到夫子庙踏看、揣想昔日吴次尾等人痛

打阮胡子的情景,还包括去察看过阮胡子住的裤

子裆。但是,这一切,总也勾不起多大游兴,往

往弄得心情很坏。他深恐在这些地方,会当着人

面涌出酸楚的泪水来。而最使他感触万千的,还

是数他几次寻访的秦淮河。
 
他雇了一条小船去游秦淮和清溪。船已经快驶过

旧院一带,进入清溪了,他还在不停地问艄翁,

又像是问自己:“这就是秦淮河?这就是六朝金粉

之地?”河面上落叶飘飘,好些落叶已被泡腐,散

出一股腐臭。这里不仅没有笙歌画舫,连来往船

只也不甚多。河岸砌石壁上,野茅离离,芦花乱

飞。抬头,沿河街面行人稀少,但见一堆堆瓦砾

废础。“冒避疆、杜于皇他们给我讲了多少秦淮风

流啊,果真实话?李香君、侯朝宗、柳敬亭、苏

生者流,果真在这里设过舞榭歌台?”“夹道朱楼一

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

东风桃李花!”他想起了龚贤从河南找来的那部

《壮悔堂集》中,侯方域题在桃花扇上的这首

诗,眼前何曾有所对照!这儿有什么夹道朱楼?

又何尝有桃李辛夷?他觉得头有些沉重,眼前便

也成了模糊一片……
 
……二八佳人,色艺倾秦淮;风流公子,诗文盖

当朝。一把精美的宫纱扇,一首香艳的定情诗;

转眼间,芙蓉帐暖,玉倒画楼。秦淮烟月无新

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难急灾

变,佳偶风散云流。公子离乱,佳人守楼;月照

青溪水,霜沾长板桥,萧萧绣户,终有权势屡逼

取,冻云残月阻长桥。万种恩情,一夜夫妻,宫

纱扇现有诗题;且毁花容,血溅诗扇,守贞待

字。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揉开云髻,

折损宫腰;银镜里朱霞残照,鸳枕上红泪春潮,

满楼霜月夜迢迢。终道是梅开有信,篷山路通;

山隔鸾凰重比翼,佳偶重逢天台道。看不尽鲜血

满扇开红桃;有情眷属,演一场风情月戏传后

朝……
 
“哧!”
 
孔尚任从牙缝间喷出一声非喜非哀的笑声,好像

在他嘴里刚刚嚼破一个看似艳丽,味儿苦涩难堪

的果子。他又想起了《桃花扇》,不过是在石

山中串演的那部《桃花扇》,为那些浓情丽词,

曾抛洒过多少掬热泪呵。而今,面对这秦淮、青

溪的满目疮痍,忽然感到多么滑稽可笑,无异一

场俗气不堪的闹剧,令人哭笑不得。
 
头,由沉重而晕眩,他赶忙吩咐艄翁掉转船头。

事都过两三天了,他心里还觉得乱糟糟、空荡荡

的,无法排遣开去。阮岩公到寓所来回访他,小

酌之间,他竟牛头不对马嘴地和了一首游秦淮的

诗。诗云:
 
宫飘落叶市生尘,剩却秦淮有限春。
 
停棹不因歌近耳,伤心每忘泪沾唇。
 
山边水际多秋草,楼上船中少旧人。
 
过去风流今借问,只疑佳话未全真。
 
要访问的有些人一时还找不到,他便搬到朝天宫

道院暂时住下来。只因这里近在秦淮河畔,他乘

便到几家破旧的妓院走访过一些当年见过李香君

的老人而外,几乎就闭门而居了。有几回,他从

闷坐中突然跃起,茅塞顿开,激情难耐:一部全

新的《桃花扇》已经演出在心幕上了!他急急走

到书桌前,摆开纸墨,拈管吮毫。瞬间,那举起

的笔又在空中凝住了:桃花扇上一段风月艳情,

感天动地,不可不写;但衬着一番凄凉的背景,

又如何来写!喜剧,悲剧?喜从何来,悲在哪

里?他愤然将笔掷弃、重新堕入不可解脱的困

扰。直到龚贤的死,方才把他从这种境地中解脱

开来。
 
那天晚上,正在欲眠不能之时,忽然有人急急敲

门。原来,是龚贤的一个徒弟送来师傅一封手

札:龚贤因几个新贵权豪强索书画,气忿病倒,

已一筹莫展,来求孔尚任设一个解救之法。一

时,孔尚任又惊诧,又着急。到金陵之后,他多

少与闻像龚贤这班“梦里何曾思魏晋”的隐逸们许多

无端受害之事,也自然想起在野逸草堂时龚贤有

意岔开的话头,他知道,事情已变得危急了。像

龚贤这样性情的人,是不会轻易开口求人的。
 
他当即给龚贤回了一封信,信中安慰他道:“仆必

为先生谋一个降龙伏虎之法,不然,何以居龙盘

虎踞之地哉!”第二天一早,便出门去奔走此事。

殊不知,孔尚任客地金陵,宦囊匮乏,到处打关

节求人,离了钱就办不好事。因之,好几日过去

了,事情还没有着落。他想想,还是先到虎踞关

看一看老友再作计议。一去才知,这天天亮以

前,老友便已冤魂西去了。
 
屋外风竹萧萧,屋内书画零落。一代诗、画巨匠

仰卧在一张拆下的门板上。那张蜡黄的脸,旬日

不见,胡须已成霜白,在秋风中飘起。他的一子

二女皆是晚年所生,如今均未成人,只知绕着老

父的遗体哀号。邻里两个帮忙的父老,便也侧头

拭泪。孔尚任悲愤难抑,当即做了四首《哭龚半

千》的诗,声泪俱下地献在亡友灵前;在场的

人,闻之无不泪下。其中一首道:
 
尺素忽相报,自言罹大病。
 
缘有索书人,数来肆其横。
 
问我御暴方,我有奚权柄?
 
哀哉末俗人,见贤不知敬。
 
郁郁听其亡,谁辨邪与正。
 
孔尚任竭力筹措了一笔钱,为亡友操办丧事,把

几个孤儿也作了妥善安排。然后,把亡友遗下的

诗文书画进行一番整理,编订;他想,只要有机

会,是要给亡友付梓的。在整理遗画中,他发现

了亡友根据他的描述给他画的一幅《石门山

图》,可惜画还没有完工,不免又引起他一番惋

惜和悲叹。及至他有些天真的想,倘若自己早赶

来两天,老友也许不至于此吧。
 
末了,他忽然想起,该问一问亡友死前给他留下

过什么话没有。那个曾送信来的弟子也才猛然想

起师傅的遗嘱。他把一封信交给孔尚任,其实只

是一张没头没尾的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六个字:
 
“白云庵,张瑶星。”
 
这六个字,倒差点弄得孔尚任失去写作《桃花

扇》的全部勇气。不过,这是后话。当时,孔尚

任接过亡友留给他的这张纸条,蓦地一种感情涌

上心头。他二话未说,袖了字条,匆匆赶回寓

舍。他把门关上,把字条平平摊在桌上,久久看

着它,不觉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泪光中,他觉得

眼前一团雾在消散,他瞥见了一种清晰、澄明的

境界。
 
张瑶星者,原名张怡,曾袭崇祯皇帝锦衣卫。先

帝吊死煤山,他一人守灵戴孝,李自成把他“义而

释之”。他也认识史可法、侯方域、李香君和复社

诸名士。南明沦亡前夕,因愤马阮乱国,弃官往

栖霞山白云庵入了道,号称“白云先生”。数十年

间,他足不入城市,士大夫不能见其面,就连著

书也密不示人。他知道,这次到金陵来,要见到

他并非易事。龚贤一死,他自知更无希望。然而

眼前这六个字,明白告诉他,尽快去白云庵会见

张瑶星。直到他后来见到张瑶星时,才知道龚贤

死前,曾抱病步行好几十里山路,到栖霞山说

项,感动了白云先生,才答应与孔尚任一见的。
 
“东塘兄,我可能无缘拜观你的《桃花扇》了!我

多么想看到它呵!”——
 
这时,龚贤与他永诀时的喟叹,一遍一遍在他耳

际震响起来。呵,我抓住了,一个亡灵心中的隐

秘!不,也是自己心中隐而未暴、视而未见、言

而未明的秘密:让自己梦魂缭绕的那柄桃花扇,

岂止是李香君、侯朝宗手中的悲剧信物,它不是

龚贤、黄仙裳和那么多江淮隐逸们想它、望它、

说它的悲痛所寓之物吗?那桃花扇上,迸溅着所

有不忍其亡国之痛的人心泣出的鲜血!是啊,既

然眼前之境不能使人们忘记历史之境,那么,一

部要写出历史之境的戏剧,又怎么不使人们想起

眼前之境呢?一阵狂喜从孔尚任心中掠过,使他

感觉,自出山以来的几年,还从未获有过的这样

清明的神智;这,还使他颇有力量倍增之感。他

的《桃花扇》,已经找到了一根穿珠之线了啊!
 
下了两天暴雨,第三天,孔尚任急不可耐地爬上

栖霞山绝顶,汗水淋漓地站在白云庵的篱门前

时,已经半下午了。张瑶星热情纳客,来开门时

连道鞋左右也穿反了。那天,他留孔尚任在庵内

就宿,两人作了彻夜之谈。这白云先生实在是一

本活史书,虽隔几十年,南明的史实人事,一丝

一缕,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令孔尚任如入山阴

道中,应接无暇,横生无数奇想。不过,有一点

倒出乎孔尚任预料:白云先生其人,谈吐他亲身

踊跃其间的一代兴亡痛史,竟如念道德真言,静

观玄览,全无一点喜怒。对他要写的那部《桃花

扇》更是漠然视之。世外几十年,真使他灭绝一

切恩怨人欲了?对这一点,孔尚任当然不敢贸然

发问。直到第二天午饭后,张瑶星送他下山时,

他才想到一个问题来刺探。这问题,真也是《桃

花扇》颇难措置的归结:侯李姻缘到最后是合

好?分好?分者,这情爱有始无终,这戏文有转

无合;合者,于人事则浮浅,于文事则落套。野

史又云:侯、李于栖霞山双双入道。这史事当然

非信史,因为侯朝宗于顺治七年赴河南乡试,中

了副榜,人所共知。《桃花扇》之侯朝宗者,非

必赴乡试之侯朝宗也。于戏文,对入道一说倒也

可以取舍的,只是拿不稳主意。
 
白云先生着一袭缀满补丁的道袍,拦腰一根麻绳

束住,拄一根树杖,磕磕绊绊往山下走。山风吹

起他银白的须发,犹如把他的身体也吹得飘动起

来。不过,他并不要人搀扶,有时反倒伸出手来

携一把走在身后的孔尚任。孔尚任以否定入道之

说作反问,谈起侯、李分合之事,果然引起了白

云先生的兴趣。他道:
 
“博士真认定人情世事不能解脱么?”
 
“晚生正是此处不明: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

离合悲欢,情有所钟,敢问如何能够禁得?仁

者,人也!岂非草木不成?”
 
孔尚任言罢,见白云先生并未答理,自顾走到前

面一个青石墩上坐下。他跟上前去,才发现这老

人竟在无声啜泣,甚是悲哀。他顿时悔悟,不该

如此触人心性。他想找几句安慰话,找不出。却

见老人仰起泪脸:
 
“苍天啊!我们的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

里?父在哪里?偏是一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

么?”言罢,老泪纵横。
 
一席话,问苍天?问侯、李?还是问自己?这悲

痛的呼号,不仅遗露了这老人全部的心曲,也使

孔尚任陡然联想到龚贤屈死之冤,黄仙裳山樵之

苦,联想到与他们血肉相联的《桃花扇》。他觉

得,对这满怀悲痛的老人,与其需要虚静隐抑,

不如施之激奋排遣。他要把那条穿珠之线,向白

云先生合盘托出。当萌起这个想法时,他才感

到,自己也实在有一种排遣的需要。他走到老人

对面一个石墩坐下,颇似自语,道:
 
“桃花扇何奇?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

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贞待字,碎首

淋漓,不能辱于权奸也。权奸者,魏阉之余孽

也。余孽者,进声色,罗货利,隳三百年帝基者

也。帝基不存,权奸安在?惟美人之血痕,扇面

之桃花,啧啧在口,历历在目:此则事之不奇而

奇,不必传而可传者也。倘场上歌舞,局外指

点,知三百年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

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抚

今追昔,惩创人心,庶几为末世之一救矣!”
 
“哈……”
 
孔尚任话音未了,白云先生猛地站起,爆发一阵

放肆的狂笑,直笑得他须发抖动,手脚乱晃。孔

尚任莫名其妙,末了,见他回头指着自己脑袋,

喝道:
 
“尔有两颗头颅乎?”
 
“先生这是何意?”
 
“难道未闻庄廷刻明史,一家人不算,作序的、

校订的、刻字的、买卖书的,连同地方官员,被

杀多少人?”
 
“……”
 
“洪
 
思一部《长生殿》,差一毫失了脑袋,国子监

里参革的生员、官吏几十名,东塘身为国子监博

士,这昨年之事便已忘怀?”
 
……一股寒气从孔尚任脚下生起,向着他的身心

浸润。他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紧缩起

来。他两眼茫然向着江天远处;可是,却无视夕

阳渐渐西沉,扬子江在他脚下缥缈的暮霭中,正

像一匹巨大的白练,静静地缭绕东去。一代兴亡

史剧,刚刚在他眼前拉开帷幕,便又倏然关闭。

白云先生早已扔下他,拄着杖上山了。但是,在

他耳边,却不停地振荡着那戏谑、放肆的嘲笑,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恐吓。
 
是一股冰凉的江风,使孔尚任从失神的心境中惊

醒。他抬头看看天,又低头望望足下的苍崖,然

后抬腿朝山下默默走去。他不愿再想下去了,想

让自己过于劳累的心神空闲一下。这时,他留意

到,这栖霞山的暮色,竟别有一番景致。他又抬

起头来,目光偶然瞥见遥远的金陵城内那些黑压

压的屋甍,比较起来,实在难看。不知怎么,他

忽然想起龚贤为他画而未完的《石门山图》;随

即,又想起了家乡曲阜风景幽致的石门山。他

想,倘若真能在石门山修起按自己设计了好多回

的“闲园”,又能装点些龚贤那样的好书画,早烹

茗,晚煮酒,与二三诗友优游唱和,乐养天年,

比之这千里宦途奔命,不更适合自己的脾味?夫

子云:“闻义不能徒,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见

义勇为,从善如流,本是应遵从不贷的祖训,那

么,一己之升降沉浮,声名富贵,原是浮云之

物,又有什么值得多虑的?嘻!想到这里,他突

然喷出一声哂笑,是对着白云先生的:这个狡狯

的老道!他若真怕死,为啥敢刀斧丛中独自为崇

祯皇帝守孝哭灵?倘若他已超然是非之域,忘了

亲仇恩怨,何以又要给我细讲南明逸史,终至痛

心疾首,涕泪迸流?是欺我儒生之优柔,还是警

我笔墨之忧患?我抛给他一个反问,他竟掷还我

一个反激!可恼!可笑!哈哈!……他下山的脚

步越走越快。那天,他赶回朝天宫寓舍,鸡才鸣

叫了第二遍。
 
就在这一年的暮冬,孔尚任便离开了淮海,应召

北返了。其后十年之中,他住在北京宣武门外海

波寺街自署“岸堂”的家里,三易其稿,写成了名动

海内的杰作《桃花扇》。《桃花扇》成的第二

年,即康熙三十九年(公元1700年)三月,

孔尚任被罢黜了户部员外郎的官职。继后,他便

回到了家乡曲阜的石门山中。虽然他后来为了家

人的衣食,又出山奔波过几回,但再也没有做过

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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